黑影慢慢地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修长而优美的手,指节饱满有力,皮肤光滑润泽,显示出这只手的主人正处在人生最为年富力强的阶段。
然而,这只手从手腕开始直至肘部,却是属于老年人的。
萎缩的肌肉与骨骼,让这截手臂显得极其瘦弱,暗褐色的老人斑遍布其上,一根根血管凸显出来,如同蚯蚓一般在皮肤的表面攀爬着,与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完全像是两个人。
可它们却偏偏长在了一起。
就好像一次成功的肢体缝合手术,将一只年轻人健康的手,接在了老年人衰朽的手臂上。
此刻,这只老年人的手臂正颤抖地挪动着,慢慢移去一旁,拿起了画笔。
长而稳定的手指握住了笔管,软毛刷上,暖粉色的颜料饱满欲滴,散发出刺鼻的劣制化学品的气息。
一息之后,这画笔便穿过干燥的空气,重重落在了画布正中空缺的位置上。
便在画笔落下的那一瞬,温暖光束中穿着华服的美丽少女,额角慢慢现出了一根细细的、几乎难以分辨的纹路。
在暖色强光的照耀下,这细纹更像是发丝落下的阴影。
然而,接下来的那数分钟里,细纹却变得越来越深刻,而画布正中充满抽象意味的肖像画,也慢慢现出了最初的轮廓。
那轮廓仿佛是一个暗示,或是一声口令,少女额角的细纹飞快地增生着,那张娇艳的年轻容颜,也有了极其显著的变化。
面庞上法令纹与微有些下垂的嘴角;眼尾处细长的纹路;光滑浓密的长发正逐渐变得干枯;裸露在外的双臂与手指的肌肤,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原有的细腻柔嫩,变得有些松驰起来。
五分钟后,端坐于椅中的美丽少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青春可人的少女,变成了皮肤微有些沉暗、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
依旧很美丽。
带着沧桑与岁月流逝的那种美,让光晕中的她多了几分沉静。
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那黑影挥动着画笔的手臂。
那属于老年人的半截干萎手臂,仿佛正经历着返老还童的奇迹。
老年斑已经完全消失了,骨骼与肌肉变得粗壮坚实,皮肤也恢复了紧致,挥笔的动作越来越坚定,也越来越有力。
那只手臂飞快地穿梭于黑暗与光线之间,指间的画笔也在不停地变幻,时而以粗排笔泼洒出大团色块,时而又以尖细的笔锋勾描着线条。
光束中的女子眼神迷离,仿似沉醉在美梦之中,并未察觉她的两鬓已然渐生华发,牙齿一颗颗地松动、脱落,双颊也一点一点地凹陷了下去。
松驰的皮肤开始与内里的肌肉脱离,垮塌了下去,而她的手臂则经历了一个由细弱变粗壮、再由粗壮萎缩干瘪的过程。
约五分钟后,画布上的肖像画已然接近完成。
艳蓝、深红、嫩粉与柔黄的大团色块,以简洁而毫不犹豫的线条切割开来,再与重重叠叠、层次分明的阴影糅杂,呈现出极其鲜明的印象派风格。
然而,在占据了绝大多数篇幅的印象派画作的左上角,那光束最上方隐秘的一隅,却有一只明亮的、小鹿般的眼睛。
那是以最为细致柔和的笔法,精心描画出的少女的眼眸。
精致、细腻、温柔,就连那眼神中隐约流露出的一丝惊恐,以及眼睛四周一根根浓密漆黑的长睫,亦描画得极为真切。
在这只眼睛上,能够看出作者极为纯熟的新古典主义绘画手法,那一隅角落亦洋溢着的和谐与秩序之美,与整幅画作的抽象风格截然不同。
然而,作者却以其极为雄辩的个人风格,将那种不协调的感觉,强硬地给削弱了。
如同红月悬挂在开满向日葵的丛林上空,剧烈的视觉冲击,让画面并不显得违和,反倒有一种奇幻的瑰丽之感。
这一刻,光束中端坐的女子,已然变成了垂垂老妪。
她的白发稀疏而柔软,无力地从呢帽下垂落了出来,两只手臂干萎得只剩下了一层皮,方才还微弱地起伏着的胸口,也在数息之后,静止了下来。
她成了一具干尸。
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
画家完成了杰作。
曾经的少女,老死在了那片温柔的光晕里。
穿着黑胶雨衣的身影停下笔,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画布上,玫瑰犹自盛开,娇艳欲滴的花瓣好似吸饱了鲜血,红得夺目耀眼。
而在画卷的一角,那只清亮的眼睛凝视着前方,无辜而又干净的眼神,如同凝视着猎人枪口的幼鹿。
黑影抬起左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右臂。
此刻,他右手手腕至肘部的状态,已与修长优美的手浑然一体,再不复方才泾渭分明、年龄区分明显的两截。
“只差一点点了。”黑影低声咕哝了一句,含糊的声音沉涩嘶哑,随后,转身步入了黑暗。
没多久,他便又折返回原地,两手合抱着一个很大的置物筐,筐里高高矮矮地插满了廉价塑料画筒,看上去很沉重,即便以他的体格,也抱得相当吃力。
他应该是想要将画架上的新作卷起来,放入空画筒,再收入置物箱内。
然而,细细端详了眼前的画布一会儿,他似乎又改变了主意,抱着置物筐回去了。
再过数息,随着“啪”地一声轻响,屋顶的白炽灯倏然亮起。
不甚明亮的光线,照亮了此前黑暗的那半个空间,而在房间尽处的屋顶,有相当一片区域被深红色帷幕遮挡着,上方亮着几盏腥红的射灯。
在帷幕的左侧,还有一间单独辟出的小房间,厚重的铁门上挂着锁链,看上去似乎很久没人开启了。
黑影走到帷幕旁,慢慢地拉动着抽绳。
帷幕如舞台上的幕布般向着两旁缓缓拉开,在暗红的射灯照耀下,显示出了一种好戏开场的戏剧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