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林儿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二人,此时见关大石吃亏,又有些责怪起杨朝夕来,小小的心中,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患得患失、左右为难”。
关大石又打了一会,才借着杨朝夕一挥之力,退了出来,大笑道:“不打了!不打了!你耍的这个,是公孙真人的‘翠云道功’,十年前俺便不敌。如今又输在这套拳法上,却也不冤。”
关林儿却是双腮一鼓、樱嘴轻开:“爹爹!你明明是输在夕哥哥手上,偏说这拳法如何厉害。夕哥哥便不够厉害吗?哼!你们大人,手上输了、嘴上却是不肯认输!”
关大石一愣,又笑了出来:“林儿说得对!是爹爹输了,夕小子是很厉害的人,比爹爹还厉害。行了吧?唉!女心向外,无一例外。爹爹终于也有这么一天,以后的日子要不好过咯……”
关林儿俏脸顿时彤红,又瞪了杨朝夕一眼,似是在说“你满意了吧!为了帮你说话,爹爹都嗔怪我了”。然后又跑进自家茅舍,钻回卧房去了。
杨朝夕无奈摇头,想起关大石还在看他的笑话,忙抱拳道:“关世伯,我忽然想起、娘还吩咐我去砍些干柴回来,便不叨扰了。您多保重!”说完头也不回,拔腿便跑。
关大石想了想两人情状,一个满脸草木灰,一个满身柴禾印痕。又回想起昨晚,关林儿回来伤心哭泣、却一句话都不肯说的倔强模样,不禁摇头叹气:
小儿女们总算慢慢长大了,这些事情,却是无可回避。只是自己一个五大三粗的村汉,对女儿家的心事,终究不能过多置喙。要是林儿她娘还在,该有多好!想到此处,七尺多高的粗大汉子,却也黯然神伤起来。
杨朝夕跑回自家茅舍时,陆秋娘已开始准备午间的吃食了。见他回来,随口问道:“见了你林儿妹子了?绢帛给到了吧?”
杨朝夕点点头,脸上还有些不自然的神色。而身前被柴禾抽打出的印痕,还残留了一些,此刻显得尤为醒目。
陆秋娘看在眼里,笑道:“挨打了?是关世伯动的手么?”杨朝夕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陆秋娘不再细问,转过头才道:“院子里柴禾不多了,你早间答应为娘,要去砍些回来。此时午饭尚早,便快去快回!”
杨朝夕埋头应下,便寻了柴刀、绳索,挂在腰间。又从茅舍一角取了挑棍,才出了自家院门,一路向山谷两侧的疏林间寻去。
此时山林萧瑟,林中诸木长势好坏,却也一目了然。杨朝夕专拣树上枯死的细枝末节,用柴刀砍斫下来,和树下捡来的枯枝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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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待收拢得多了,便全都斩作三尺来长的柴禾棍,用绳索捆扎成两捆、足有水缸粗细的柴束。才将挑棍两端分别插入柴束,做成“工”字形的一担柴,矮肩挑起,往回折返。
走了一段,便看到不远处一块平缓的山坡上,被人清理出一大片空地来。空地依山的地方,结着一座小小的草庐,草庐内似有人影,却岿然不动。
杨朝夕心中恍然:这大概便是那乞儿和尚的僧庐吧!接着想起昨晚关林儿的描述,以及早间陆秋娘与他的对话。不禁有些好奇,于是挑着柴担,径直走上前去。双脚踏入枯草,发出“沙沙”声响。
那胡僧慧朗本在坐禅冥思,听到脚步声时,缓缓睁开眼睛,面上露出微笑来。
杨朝夕走到近前,正伸长脖子要去瞧那乞儿和尚,却见那和尚双目炯炯、正慈和地望向他,不禁吓了一跳,赶忙将脖子缩回来。
过了一会、见那和尚半天没有动静,又探过头去,看到那和尚依旧一动不动、笑看着他。心道:这莫不是个泥塑的和尚吧?怎么一点生人之气也没有。
正心绪不定间,那胡僧慧朗却开了口:“小施主,贫僧是活人,不须害怕。你本是进山砍樵、却无意绕到此处,也算是因缘巧合了。”
杨朝夕见他说得人话,心里惊疑便去了大半。自己本是出于好奇,才跑来瞧瞧,并没有什么疑问要解。
然而几年修道,他却也听说道门、释门之间,自来信奉有别,许多经义甚至背道而驰。两教之间纵然算不得势同水火,却也不可能和乐相处。盛朝自开立以来,佛道之辩也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了。
想到这些,心里顿时有了些恶作剧的想法,于是问道:“禅师有礼!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安贫乐道,是为‘贫道’,这是道士自呼。然而禅师自称‘贫僧’,却作何解释?”
胡僧慧朗淡笑道:“原来也是修行之人,却不知小施主道号、名姓?又在哪座观中挂单?”
杨朝夕心中一惊:这乞儿和尚果然慧眼如炬,竟这么快便识破自己身份。又自省了一下周身,道袍早换掉了,头上也只绑了个软脚幞头,却不知哪里露出的破绽。于是耍赖道:“我先问的你,你须先回答了我,我才回答你的问题。”
胡僧慧朗被他话语冲撞、竟也不生气,仍心平气和道:“身无长物,谓之‘贫’;舍己度人,谓之‘僧’。‘贫僧’二字,便已契合我释门教义,非有舍我之心,难成极乐大道。”
杨朝夕听罢,眼中也闪出光华来。不禁为这乞儿和尚达观淡然的气度所折服:“禅师所言,语浅义深,倒是小道唐突了。小道是上清观冲灵子杨朝夕,请问禅师法号?”
胡僧慧朗双掌合十,语气谦和:“原来是冲灵子道长。贫僧法号慧朗,非中土之人,只为传我佛无上智慧而来。”
杨朝夕便也歇下柴担,拱手还礼:“慧朗禅师,你半山而居,春秋或还能住。到得秋冬,又该如何自处?”
胡僧慧朗笑道:“道门修道,释门坐禅,虽行功有别,却殊途同归。若贯通三处丹田、打通任督二脉,大、小周天循环畅行无阻,后天之气、先天之气合而为一,佛胎便生。水火尚不能侵,何况只是寒暑。”
杨朝夕亦奇道:“那你们释门功夫,与道门功夫相比,又有什么不一样?”
胡僧慧朗答道:“释门功夫多由外而内,许多禅师若修武艺,必是自横练刚猛一路练起。日久年深,偶遇顿悟之机,坐禅与习武、即能内外相通。此后武艺精进,便会一日千里。”
杨朝夕疑惑道:“若不能顿悟,岂非一辈子也不能内外相通?到得老时,横练功夫落下的暗伤,反倒要折磨自己。”
胡僧慧朗又答道:“释门坐禅、习武,本为清净欲念,而非逞勇斗狠。纵然武艺盖世,不能度化世人、脱离苦厄,又有何大用?至于横练暗伤,苦痛的只是躯壳,于佛性倒也无损。”
杨朝夕叹道:“禅师所言,全是不可思议的说法。都说道门、释门理念大相径庭,以至于互相不睦。那道和禅,当真没有高下之分吗?”
胡僧慧朗认真看了他一眼,才道:“道与禅,就贫僧而言,只是对大千世界的观想不同。而世界亘古长存,你如何观想,于世界来说,其实并无增减。但道士、僧人,观想出来道理、禅机,却能帮世人参透得失、宠辱、生灭,平息内心煎熬,这便是用处所在。若强分界限、硬下论断:道乃避世之法、自处之学,佛是救世之法、自赎之学。二者或有高下分,却非你我可以妄断、妄言。阿弥陀佛!”
杨朝夕忽然笑道:“禅师果然思辨清晰、不偏不倚,小道修行尚短,对许多事还都是一知半解。禅师却不因是村童之言、便随口敷衍,如此一视同仁、春风化雨,小道实在钦佩!”
胡僧慧朗笑容温和:“佛讲众生平等,老弱妇孺、牛马鸡狗,皆是众生,又何须分别对待,岂不是要劳神苦思、自寻烦恼?”
杨朝夕拱手拜道:“小道率性而来、满载而归,此行已然不虚!他日修道有成,再来叩门叨扰!”杨朝夕说完、便挑了柴担,告别这慧朗禅师,奔山谷溪流而下。
胡僧慧朗收摄心神,依旧枯坐僧庐之下。颈上念珠已然握在了掌心、随十指循序而动,一如他口中所称世界,似乎从未开始、也好像永不结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