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程低着头,没有去看齐宏宇和石羡玉,也不知是沉湎进了这二十几年商海浮沉的经历记忆当中,还是多少有些心虚不敢去看二人。
或许两者皆有。
顿了几秒,依旧没听到回应,他又接着讲:“还记得,刚从滇省来山城的时候,我一穷二白,所谓的创业也只是在天桥上和小区门口摆摊而已。
那时候我们总被城管撵着跑,我们几个小贩互相帮忙望风,跑的路上互相搭手。
印象最深刻的,是个卖麻辣抄手的女人,她背着个小箩筐,娃娃就在框里嘬指头,城管来了,她跑不赢,被掀了抄手摊子,滚烫滚烫的红汤泼她一身,她却一边惨叫着,一边慌忙转过身护住孩子……”
齐宏宇并不想听他缅怀过去,正要出声打断,却听到了这儿,眸子便是一颤,喉结滚了两滚,吞下了到嘴边的话,继续聆听他讲述。
黄自成什么都没注意到,他似乎已完全沉浸于过去的记忆中,情绪莫名,声音低沉,说:“当时那帮没心没肺的城管,掀了摊子还不算,还抓起边上别的摊贩遗落的秤砣,要往那女人身上打。
我那会儿已经跑出去了二十多米——我一向跑的很快,我也清楚,想要躲过城管,最起码要比同行跑更快。
那时我已经安全了,但回头看到这一幕,说实话我忍不了——当时我小孩也刚出生,我媳妇也是这样,背着娃儿在山上捡菌子、抓山鸡、摘野菜,看到她我好像就看到了自己老婆……
扔下摊子,我就冲了出去,和那帮城管对峙,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很多同行跟着就围了上来,把那几个城管团团围住。
最后我们打了起来,影响很坏,那几个动手的临时工被开除了,他们单位公开赔礼道歉,赔那女人的医药费,还承诺帮我们引入市场,在正规的农贸市场里卖东西,可以减免租金,先租地方,第二个月再给钱这种。
除了那被烫毁容的女人之外,也还算得上皆大欢喜吧?我们就等啊等,结果摊位没等到,反倒等到了拘留十五天,罚了几百块,说我们扰乱治安。”
说到这,他忍不住冷笑起来,又瞬间收敛,赶紧摇摇头说:“警官,我和你们说这些真不是我抱怨什么,我就是感慨。
那会儿家小业小的,大家还算得上守望相助,是真团结啊,有时我去吃个饭,他们还能帮着看住摊子,帮我收钱,他们去吃饭打牌的时候,我也帮他们看着摊……
后来怎么就变了呢?我想想。啊,后来慢慢做大了,城里人越来越喜欢吃野味野菜,喜欢中草药养生了,我生意也好了,攒了笔钱,寻思着天天和城管躲猫猫也不是回事,就租了个正儿八经的铺面做生意,然后就都变了。
周围的那些个同行,已经不会再守望相助了,全都是面上看着好好好,背地里不知怎么想坏招,以前的那些朋友全都没有了……
也不是全没了,倒也有人一块发展起来,说一块做大,在我附近也租了铺面,但一做大,全变了,看起来好像还能帮你看铺面,但真不放心把铺面交给他们了。
这么多年啊,我看过好些事儿,有为了抢客人大打出手甚至动刀子的,这都算好,至少在明处,好歹明枪易躲嘛,更多是那种焉坏的,败坏你的名声,往你店里丢老鼠虫子甚至投毒,慢慢整垮你,自己却越做越大……”
听着他的讲述,齐宏宇也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许多自己经办过的案子。
最近的一起,就是“酒肆投毒案”了。
齐宏宇没经过商,里头很多弯弯绕绕他都不懂,但办的这类案子多了,对“商场如战场”几个字也有自己的理解。
他很清楚,小摊小贩中或许还有很多人比较纯粹,那帮大佬则不少也更加含蓄隐晦,而比上不足不下有余的中间层,多数也在咬牙维持着最基础最基本的体面。
但这都是明面上,暗地里,打的你死我活头破血流的,不在少数。
经济纠纷,也是命案中的常见动机之一,更有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的说法广为流传。
零和博弈当中,拼出人命的不计其数;但非零和博弈里,往往也不会真心合作,恶性案件同样屡见不鲜。
总有人见不得别人好,总有“老板”将自己生意不理想归咎于别人抢了客人,也总有心术不正又不学无术的,觉得只要打垮了别人,自己就能赚钱。
所以,倘若嫌疑人因此而起了杀心,要杀害黄自成和管金童,齐宏宇一点都不意外。
但……
黄自成算是生意人,管金童呢?他再怎么才华横溢,目前也仅仅只是打工的,他和黄自成究竟有什么共通之处,被“金渐层”先后或者说同时盯上?
这时,黄自成继续说:“这么多年下来,我躲过了无数明枪暗箭,一步步的做大做强,但同行和竞争对手,永远不会少,只是换了一批又一批而已。当年的对头一个个消失了,换来的又是新的对手,不断反复。
我只能说,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堂堂正正,始终坚定诚信经营、质量取胜跟和气生财的大原则,他们被打垮,和我绝对没关系,但肯定有屁儿黑的,就是眼红,就是觉得我害他们破产,我很冤枉,但也没有办法。”
齐宏宇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
这话齐宏宇绝对不会信,但也没必要揪穿他。
齐宏宇只问:“都有些谁,或者你认为谁会对你动手,有数么?”
“成老黑、叶老鬼、缺牙巴、老猪头都有可能。”果不其然,黄自成不假思索的就吐出了四个人的绰号,并在缅怀与记忆后第一次抬头看向齐宏宇,虽然只一瞬就又再次挪开目光。
但紧跟着,他又皱起眉头,语气纳闷的说:“但不对啊,这几个人化成灰我都认得,不像是追杀我那小伙子——虽然看不清楚,但我感觉跟踪我的人就是个小伙子,年纪不大。难道他们买凶杀我?”
齐宏宇瞥了石羡玉一眼。
因为在这一把里,石羡玉唱红脸扮好人。
成功get到他的意思,石羡玉立刻将纸笔放在茶几上,推过去给黄自成,说道:“你把他们几个人的名字写下来——注意是名字不是诨号。最好把他们铺面地址、外貌特征都写下来,你知道的都可以写。”
“好的。”黄自成接过纸笔,立刻刷刷刷的展开书写。
叮!
正这时,齐宏宇收到条短信——那位的士司机赶到支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