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前些日子因为积劳成疾,也昏过去一次。
他们这一代的老人,已经开始凋零了。
唐介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他眉毛都白了,满脸皱纹堆垒,难掩老态。但是唐介属于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比起年轻时候,还要过分激进。
他一拍桌子,怒道:“修桥补路,挖渠引水,这本就是好事!难道不该做吗?”
王拱辰毫不客气道:“该做,可是不该他王宁安来做!唐相公,你难道也成了王宁安的人吗?”
“什么!”
唐介豁然站起,手指着王拱辰,怒斥道:“老夫谁的人也不是!我看王宁安不顺眼的地方也不少!你们加起来,上的弹章,都没有老夫一个人多!可身为宰执,陛下托付重任给我们,就应该真正关心民生利病,就事论事!不能因人废言,因人费事!老夫看这次的青苗法很不错。以往朝廷拿不出钱,做不了的事情,皇家银行出钱,百姓受益,这不是很好嘛!老夫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反对?”
王拱辰被说的哑口无言。
韩琦叹口气,“子方兄,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唐介闷声道:“愿闻高论!”
“是这样的,皇家银行的这些借款,都是要老百姓还的。”
“不还才是笑话!”唐介回敬道。
韩琦很高傲,此刻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
“子方兄,还钱是要本事的,皇家银行把钱借下去,我听说许多地方上,善于钻营的,惯会投机的,全都跳了出来,得到了不少贷款,相反,那些老实耕田,颇有家资的士绅都被甩在了一边。”
“那有什么?士绅家里头有钱,他们也不用贷款!”
唐介沉吟一下,大声道:“韩相公,莫非说这些人没法往出贷款了?皇家银行断了他们的财路,故此都跳出来反对了?”
韩琦差点被噎死,心说你老东西什么时候这么精明了!连这个都看明白了?
“唐相公,士农工商,士人为朝廷根本所在,你不会连这个也不懂吧?按照王宁安这么干,地方上都落到了奸猾的商人手里,这天下还不乱了?家国社稷,我们肩负着祖宗基业,万民之望,断然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唐介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下去。
此刻的唐介并非被说服了,而是想起了不久之前,他和欧阳修的一次彻夜长谈。
两个老朋友,推心置腹,没有丝毫遮掩。
欧阳修将自己所思所想,全都抛了出来。
他认为并不存在一个完美的三代之治,现在走的路子,很有可能从根本上就是错的……朝廷取士,重文采,重品行,唯独不重实际能力。
正是缺少专业的,又有良知的官吏,很多真正利国利民的法令落实不下去,相反,却有一些人打着苍生百姓的旗号,干得都是自私自利的营生,实在是让人不齿!
欧阳修从头骂到尾,他对唐介说,自己专心著书,负责教书育人,就是希望彻底扭转士林风气,正本清源,如果再不做,大宋朝就要亡国了!他们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断然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唐介眼前迷茫了,他想到了当初的庆历新政,没错,当年他也是一个热血青年,为了变法,摇旗呐喊,冲锋陷阵,恨不能把一腔热血都撒出去!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在变化,很多看不惯的事情,也尽量不说,也学着维护士人集团的利益……只是走到了今天,唐介越发感到可耻!
明明一项很好的法令,居然被贬得一文不值!
老百姓都说好,下面的官吏也干得起劲儿!
可就是他们,就是这些高高在上的相公们,所谓德才兼备,士林众望所归的大人物,居然一心要废除青苗法。
羞愧不啊?
唐介站起身,眼前一黑,险些昏倒,他伸手抓住了扶手,稳了稳心。
“诸公有什么想法,只管去做吧,老夫久病,恕不能奉陪!”
说完,唐介晃晃悠悠,离开了政事堂,只给其他人一个大大的背影。
贾昌朝、文彦博、韩琦等人互相看了看,全都是满肚子不高兴。本来还指望唐介这门大炮,去和王宁安对轰,他们摇旗呐喊就是了。
谁知道,还没开火呢,先和他们闹翻了。万一回头唐介上书,把他们都给弹劾了,那可就乐子大了!
文彦博迟疑道:“子明兄,你看还要不要去见官家?”
贾昌朝咧了咧嘴,这些日子不断有人和他诉苦,都在说青苗法的事情,他的压力很大,但是和王宁安拼命,他也没这个胆气。
“要不,再等等吧……”
他这话刚说完,大太监苏桂就来了,冲着诸位相公一拱手。
“圣人有旨,请诸公进宫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