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在指尖捻动,谢非吾又深深的吸了一股香气,意有所指的说了一句。
“圣女钟爱的这种花香,果然不是我喜欢的。”
他摇了摇头,丢掉了那朵野花,准备进屋去休息。
不过,刚推开了那间屋子的大门,谢非吾又转过身来,有些惊讶。
“我知道你会来,但没有想到,你居然来的这么急。”
院外,方云汉从沿着水渠铺成的那条石板路上,缓步走来。
此时,天还没亮。
距离他们几个在城中散场的时候,还不足一个时辰。
“如果你知道我会来,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谢非吾无可奈何似的摇了摇头,叹气说道:“我当然知道你要干什么,不外乎就是来敲打我一下,让我知道你的实力,摒除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但其实,我对这个大齐,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月光之下的谢非吾,是一个绝对清隽优雅的中年人。
他长发斜簪,胡须打理的非常整洁,一身长袍修然,站着不动的时候,经常是一手负在腰后,一手抚在小腹的动作,身上有浓浓的书卷气。
这张脸上虽然没有太过夸张的表情,但或笑或怒,或是肃然,都是正常人会有的仪态。
光是这样的表现,就比要么极端冰冷,要么极端神圣的唐介灵,更使人安心,容易亲近。
当他这样一个人,流露出无奈的神色,做出辩解的时候。
旁人甚至不会觉得他是在辩解,而是认定,他说的一定是实话,对面一定是有所误会。
谢非吾欲言又止,脸上保持着无奈的神色,想了想,道:“就算我真的有一些不该起的心思,感应过你与唐教主的一战,也该知难而……”
他话未说完,忽然上半身微微后仰,双手自然的抬起,宽大的衣袖,在半空中轻柔的摆动之际,藏在衣袖之下的十指,已经接连弹出。
这不是谢非吾要抢先动手,而是因为,他话没有说完,外面的方云汉已经做了一个抬掌的动作。
方云汉这一抬手,掌心向上,仿佛是手掌中正托着什么重物,背后那条波光粼粼的长渠,便随之抬起了一段。
左右长度近八十米的一段水流,彻底脱离水下的污泥,拱起了一个非常显眼的弧度,仿佛在方云汉背后架了一座水晶长桥,流水之中,甚至能看到水草和游鱼。
谢非吾却能够从这一幅看似美轮美奂的场景之中,感受到那里的每一颗水珠,都已经被赋予了一种奇异的灵性。
任何一滴水,在下一个瞬间,都能够爆发出洞穿金石,斩裂梁柱的锐气。
之前方云汉和空桑教主大战的时候,谢非吾曾经放空心神,仔细感应十几里外的情况。
那个时候在他心目中,方云汉是一团好像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但也就只有火焰,根本容不下其他力量的存在,任何异种元气,都会被那样的火焰压制、焚烧。
而现在的方云汉,却这样轻松的展现出了为流水赋予灵性,道法自然,驾驭自然的剑意。
这两种情况,很难说哪一种更加危险,所以谢非吾已经不得不出手应对。
他十指连弹,弹出了十股元气,却不是为了半渡而击,射向那一段已经拱起来的水渠,而是射向月亮。
万年不变的月升月落,没有人能够说清,月亮距离地面到底有多高。
任何人试图对明月发动攻击,留下来的都只是一片空妄,得不到任何回应。
可是今日不同。
谢非吾不同。
他这个人像是跟月亮有缘、有亲、有往来。
他与明月为友,送去十指元气,明月之上,便悄然生波。
从波澜的中心,一连震还十颗明珠。
十颗月光明珠,射落水晶长桥,遇水而化,瞬间蔓延。
月光充斥整座长桥的一刻,这一段隆起的水流,便分崩离析。
大片发光的水花坠落下去,落回水渠之中。
方云汉这一招赋水为剑,还没使出来就被化解,但他这个抬手的动作,还在继续,一抬掌过了头顶,便翻掌向下压。
这整个过程自然流畅,好像根本没有被对手的作为,打断半点的气势。
在翻掌的那一刻,积蓄到顶点的威势,便如同从天上倾压而下。
谢非吾眼皮一跳。
一般人这个时候就算在旁边。也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在谢非吾的眼睛里面,空中已经构建出了五座山峰的形态,天地之气,潮涌而去,依循着一种极其稳固的构架,发挥威力。
这一掌落下,必定带着不逊于真正五座山峰齐落的庞大力量。
面对这一招,谢非吾可以挡。
但没必要。
他的眼睛刚接受到那五座山峰的图像,信息还没有传递到大脑里面,身体就已经开始避让了。
这个中年文士的身体,如同一抹月光向后流逝而去,瞬间穿过了这片院落,登上了后方的小山丘。
到了这个距离,就已经在那五山之力覆盖的边缘。
他在这小山丘的顶端,一片嫩草野花之间停身,双手向前一探,就等着对方一招使到末尾的时候发动反击。
可谢非吾的眼神,刚由下而上的一瞥,就看到高空中由天地之气汇聚成的五座山峰虚影,根本不成体系,已经自行瓦解。
“这一招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使出来,只是在虚张声势!!”
电光一样的念头,闪过谢非吾的脑海。
在那些崩塌的虚影之间,已有一个从下方纵跃而来的身影,化掌为剑,一剑点落。
天上的月光,从云层的缝隙之间泄露下来,如同一根根琴弦,照在谢非吾双掌之间。
他的指尖,可以触动那些月光,奏出明月的华章。
只等琴声一动,就要狂月满天。
可是,在那山崩地裂的虚幻中,一指点过来的方云汉,已经占据了整片天空,哪还有月光的余地。
谢非吾仰空一啸,翻袖上迎。
远处,琉璃宫灯的光芒一闪。
符离提灯而至。
整个招贤馆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却只有一个符离,能够感受到这里发生了一场战斗。
那仿佛是五岳齐推的惊天威势,却又能归于无声中,不惊醒倦鸟睡莲。
她踏上这座小山丘的时候,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站在谢非吾背后。
那个年轻人的一只手,还搭在谢非吾肩膀上,离脖子很近,但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恶意,反而有笑容。
“你猜错了。”
方云汉收手,“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是邀请。”
他看了一眼符离,“请你们,跟我一起去杀人。”
谢非吾没什么反应。
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失败之中不能自拔,脸上满是恍惚的神色。
方云汉和唐介灵的一战,已经能够证明,这个玄武天道的会长,实力很强。
而谢非吾在这几招交锋之后,虽然败了,却可以肯定,如果对方真要杀自己的话,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这种层次的生死之决,至少要拖到千百个回合之后,才有那么一点底定的可能。
但!
有把握不死又怎么样?他毕竟是败了呀!
而且是败在三招,不,是败在一招三式之间。
事情的结果跟他的预测没有太大的偏差,但是过程的差别实在太大,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符离看他没有反应,便主动上前几步,向方云汉说道:“你要杀谁?”
方云汉从容自若的说道:“杀那个唐介灵啊。”
“为什么?!”
谢非吾终于压下思绪,转身过来,他先质问了一句为什么,然后才像是回想到刚才的对答,补充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唐教主就算跟你有些摩擦,毕竟也是正道,而且他一路以来其实非常克制,根本没有杀伤你们大齐的任何一个人。”
“在对付魔宗的事情上,他也绝对会是最坚实的盟友,你要现在杀他,有百弊而无一利,况且还未必能够杀得了!!”
他借着这段话平定心绪,最后一句说出来的时候,语气又和缓了很多,“你们两位的本事,谢某现在是真心服口服了。不过,你此时想杀唐教主,未免太过不顾大局。”
“谢某虽然不才,也绝不肯同流合污,我想,圣女与无题大师,也不会坐视此等事端。”
这段话在刚刚失败的谢非吾口中说出来,不免有些激动。
但是条理还算清晰,理由也是非常坚定。
孰料,这些理由,被方云汉接下来的一句话,寥寥几个字就粉碎了个干净。
“可他不是真正的唐介灵啊。”
方云汉的回答异常简单,听在谢非吾的耳朵里面,却不啻于万道惊雷。
“你说什么??”
他情不自禁的这样反问,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这个主动找上无题和尚、与圣女符离、与他谢非吾都见过面,执掌白帝诲光宝镜,施展白帝经纬图,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跟上古时代的空桑教主没有半分偏差的唐介灵。
不是真正的唐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