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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娇很清楚,李晔说的这些,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
如今李晔立下大功,眼红的人不少,别的不说,田令孜如有进谗言的机会,就绝对不会放弃。如果局面真的照李晔所说的发展,那么田令孜首先就会污蔑李晔造反,到时候就等于把李晔和平卢军架在火上烤。
李俨固然信任李晔,将李晔视为手足,但李俨是个帝王,宋娇几乎不用想也知道,到时候李晔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最坏的情况,李晔上有君王猜忌,下有群臣嫉妒,哪怕他有滔天之功,哪怕他有十万大军,那情况,岂不是跟当年的李岘一样?
须臾,上官倾城到了。
“殿下,上官倾城敬候差遣!”上官倾城进门后,凌然抱拳,她身着银甲,随手一动,铁甲环佩之音次第响起,说不出的悦耳,她本就生得美,白面红唇,此刻甲胄在身,更显英气勃发。
李晔站起身,来到上官倾城面前,话未出口,先凝视半响。
眼前的银甲将军,是李晔最为亲信的人之一,而今,他的一道命令,却有可能将她推入火海。然则十万大军,数百良将,李晔对她的信任最高,所以此等要务,也只能委于她一人。
李晔凛然问:“将军惧死否?”
上官倾城毫不迟疑道:“殿下要末将死,末将慷慨赴死!”
“好!”李晔眉眼如剑,“上官倾城听令!”
“末将在!”上官倾城声音响亮。
李晔凝视她道:“命你率狼牙都三千骑,日夜兼程,急奔凤翔,接应陛下归京!”
“末将领命!”上官倾城轰然应诺,毫无二话,连疑问都没有。
李晔握住她抱拳的手:“倘若援军长久不至,将军可愿死战?”
上官倾城眸如雪山,清明冷冽:“末将不死,军令不止!”
李晔深吸一口气:“立即启程!”
“是!”上官倾城领命退下,至门外,转身,大步离去,步步生风,明知面前是刀山火海,仍旧慷慨激昂。
宋娇恍然失:“如此良将,你竟然舍得让她去死?”
李晔回到主座前,却没有坐下,一甩衣袖,手负背后:“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危难,大局堪忧,将士不死,谁死?”
宋娇哑然无言。
她久久不能说话,因为她从李晔身上,看到了金戈铁马之气。这一刻,面对一人,她仿若置身战场。
阳光在李晔脚下铺陈开来,他喝令道:“命刘大正,率精卒三万,西行凤翔,接应狼牙都,迎陛下归朝!”
......
凤翔。
有僧人入凤翔。
凤翔,治凤翔府。府城外,官道上行人如织,有一队僧人,约莫二十来人,排成一列,颔首而行。
僧人皆布衣袈裟,单手持戒,低眉敛目,行于道旁。为首着,白眉长如柳枝,悬在脸侧,眼慈祥,色庄严。
行走在官道上的人,见到这队僧人,莫不侧目而视,皆有好之色。间或有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好似看到妖魔鬼怪,值得评头论足。
光天化日,自然没有妖魔,煌煌州,从来没有妖魔,如有妖魔,也是人为妖魔,为妖魔之人,却非僧人。
有老妪跌倒路旁,竟然一时爬不起来,旁边有名妇人,连忙搀扶,见老妪双目紧闭,不由惊慌失措,探其鼻息,竟然已无热感,不由得哭嚎出声,悲惨凄厉。
僧人行至怀抱老妪,嚎啕大哭的妇人面前,止住脚步,十余人步伐一致,为首的白眉僧人止步,最后的行脚僧人竟然同时停下脚步。
“阿弥陀佛。施主莫慌,且让贫僧看上一看。”白眉僧人蹲在老妪身前,伸手把住对方的手腕。
妇人满面泪痕,惊疑不定,但看到是僧人,颇有期望之色,忙道:“母亲患有恶疾,已经拖延逾月,奈何家徒四壁,无钱寻医,今日母亲忽然病倒,只怕时日无多......”
说到这,她仰天悲泣:“苍天呐,我一家老小,终其一生,不曾为恶,且常有为善之举,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妇人仰天痛哭,路人见之,无不动容。有人叹息,有人忿恨,有人哀愁,色不一而足,驻足观望者甚多。
“施主莫慌。”白眉僧人再度温声劝慰,手松开老妪的手腕,眉目更显慈祥和蔼,“施主再看,令堂如何?”
此时,老妪竟然悠悠醒来,且一睁开双目,就站了起来,精抖擞,莫说不似患病之人,简直已有龙马精。
妇人连忙问:“母亲,你感觉如何?”
老妪道:“好似病痛已然尽消,完全没了疼痛之感,还觉得精很好,能下地干活!”
妇人喜极而泣,连忙讲明缘由,两人遂面朝白眉僧人拜下,千恩万谢。
白眉僧人将两人扶起,道一声阿弥陀佛,色庄重而圣洁:“救苦救难,我辈本分,施主切莫行此大礼。”
道旁行人眼见这一幕,无不钦佩僧人的手段,也被僧人博爱仁慈的心胸所震动,有人甚至大声叫好,为这些素未谋面的僧人喝彩。
与老妪和妇人作别,白眉僧人带着队伍走进凤翔府城,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最终来到节度使府。
节度使府前,早已有人等候,而且是李昌言的儿子,李麒林。当他看到这队布衣袈裟的僧人时,连忙迎下石阶,躬身行礼,“军帅等候诸位大师已经多时,请随我来。”
白眉僧人双手合十,跟着对方进府,经过无数回廊小径,最终走进一座清净的别院内,凤翔节度使李昌言闻声出来相迎,亲自将僧人迎进屋子。
白眉僧人独自进屋,余者都在院中,分成两排站立,目不斜视,却自有一股强大的气息散出。明处暗处的岗哨见了,从对方身上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几乎呼吸都不平顺,都暗暗心惊,这里面也无法练气中段的高手,但面对这些僧人,一个个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屋中,丫鬟奉上茶水糕点,躬身退下,李昌言态度亲切,十分礼敬,寒暄了半响,直奔主题:“大师带来多少人?”
白眉僧人道:“贫僧此来,带僧众一百零八。”
李昌言微怔,眼中掠过一抹失望失色:“一百零八?”
白眉僧人不急不缓道:“贫僧带着一百零八人,足以在万军之中,纵横捭阖。”
李昌言悚然动容:“当真?”
白眉僧人低眉敛目:“出家人不打诳语。”
李昌言顿时振奋:“好!那这回就有劳大师了!此事若成,释门便是凤翔国教!”
白眉僧人不动声色:“一镇之地,何以谈国教?”
半响后,白眉僧人和众人离开别院,李昌言安排了人手,带他们去歇息,自己还坐在屋中沉思。
半响,李麒林来到李昌言面前,低声询问道:“父亲,这些僧人当真有用?”
李昌言笑意深邃:“有没有用,你不是已经见过了?”
李麒林默然,见到这群僧人,他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可他自身就已经是练气中段的修为。
李麒林试探着道:“父亲,这些僧人虽然修为不错,但我们要挟持陛下,有凤翔军足矣,何必要用这些外来人?”
李昌言淡淡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鼠目寸光。你只看到了眼前,却看不到将来。为父挟天子以令诸侯,固然权势无双,但要让人心畏服,百姓真心拥戴,将士忠心耿耿,真的只凭挟持天子就可以?”
李麒林一怔,不明所以。
李昌言继续道:“当然不能。天下大乱,这是大争之世,本帅要问鼎中原,一统天下,岂能只凭挟持天子?本帅要的,是人心归顺,将士效死!惟其如此,方有可能一统天下。而要迅速做到这点,就得借助释门的力量。释门是什么?是控制人心的手段!”
顿了顿,李昌言冷哼一声,自顾自道:“释门教义,无非两点,其一,导人向善,其二,敬畏佛陀。君王统御天下,人主治理地方,最看重的是什么?无非两点,其一,秩序井然,其二,效忠君上。”
“如今的天下,人心丧乱,盗贼横生,乱兵四起,这岂是人主希望看到的?只有辖地稳定,没有祸端,人主的统治才稳固,才能汇聚人力物力,为人主所用。”
“我得到释门相助,让寺院广布辖境,让僧人广传教义,就能让百姓向善。释门讲究忍受今生之苦,以求来世之福。这话谁信?但这正是人主需要的,释门之所以有如此教义,也是他们聪明的地方。”
“让百姓甘愿受苦,那么我苛捐杂税,百姓就不会反抗,而我得到了更多赋税,战时能用作军资,太平时就能自在享乐,岂不美哉?让百姓向善,他们就不会成为盗贼乱兵,去生乱杀人,这样天下秩序就稳定了。”
“百姓皈依释门,就会敬畏佛陀,他们日日拜佛,拜的是佛吗?佛在何处?真正明白释门教义的人,就会知道,一念为善即是佛,一念顿悟即是佛,人人都可以是佛。佛门讲究众生平等,既然众生平等,佛祖跟百姓平等,他们为何要百姓去跪拜他们?”
“说到底,众生拜的,不是佛,而是力量,是权力!试想,一旦让百姓信了佛,敬畏佛陀,那么本帅再让释门,宣称我就是佛陀转世,那么谁不为我死战?我要打那里,他们就会去打哪里。谁来打我,他们都会奋起护卫!这,就是我要的,百姓效忠于我!”
说到这里,李昌言看着李麒林,“你明白了?”
李麒林浑身冷汗直冒:“儿子明白了,父亲是在利用释门。”
李昌言轻笑一声,“不,你不明白。”
一座清幽小院中,众僧人各在房间,各自打坐。
正屋中,白眉僧人却在饮茶,在他身前,站着一名年轻僧人,正在向他请教:“师父,释门要大出天下,广播教义,广建寺院,靠的是给百姓恩惠,让百姓真心信奉,此番为何要帮那李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