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她敢于以身犯险的最大凭仗。
也正是因为早有防备,吕雉才会搞出两千人聚在一处这种蠢事。
她打的算盘无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借机把宫中的叛贼一网打尽。
结果剑玉姬精心布下杀局,将自己埋伏在宫中的棋子暴露得一乾二净,最终却误中副车,反而与真正的目标擦肩而过,这一把可是亏大了。
终于摸到九面魔姬的狐狸尾巴,程宗扬不再迟疑,立即返回大殿。
殿中的混乱已经平息,一众内侍齐心协力,将为数不多的叛乱者剿杀一空。
此时浸满灯油,沾染了鲜血的地毯已经被人卷起,烧残的帷幕也逐一取下,内侍们正拖走尸骸,将地上的血迹擦洗干净,看起来一切都井然有序。
然而程宗扬知道,事情已经大大的不对——那枚琥珀没有任何变化,仍然一片温凉。
就在自己离开的空隙,那只狐狸精已经消失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本来应该留在殿内的胡夫人。
小紫并没有在大殿中多作停留,她只往殿中看了一眼,便折而往西,来到殿侧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内。
琥珀仍然没有变化,程宗扬道:九面魔姬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啊,小紫道:只好赌一把啰。
小紫说着把尾指放在唇边,作了一个吹口哨的动作。
她唇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空气中隐隐传来一阵波动。
片刻后,一个皮毛斑驳的影子从黑暗中跃出。
那影子远看时颇为庞大,就像一头威猛的雄狮,气势汹汹地踏雪而来。
但它跑得越近,体型反而越小,等到了近前,只剩下鞋盒那么大点。
它舔净嘴上一抹新鲜的血迹,然后吐着红红的小舌头,一脸讨好地朝女主人摇晃尾巴。
小紫拍了拍它的脑袋。
小贱狗张大嘴巴,接着喉咙一动,吐出一件熟悉的物品。
那是一支手电筒,自己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之一。
小紫轻轻一按,一道雪亮的光柱立刻划破黑暗,照出屋角一只木橱。
她打开橱门,在里面找了片刻,然后轻轻一推,露出橱底一道暗门。
程宗扬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暗道?老头告诉我的啊。
小紫道:他以前来过好多次,找出许多没人用的暗道。
这一条通到永安宫大殿的下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正好能碰到那位胡夫人呢。
朱老头真正住在宫里的时间并不长,但没少入宫打探,找到一些无人知晓的暗道也不稀。
只盼着老东西这回能靠谱些,别再把自己带沟里了。
暗道越走越深,半晌后忽然一个急转,已经到了尽头。
与此同时,那枚琥珀又开始变得发烫。
…………………………………………………………………………………吕冀被两名内侍扶着,一边走,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他体格本就肥壮臃肿,此时浑身缠满绷带,身边又挤着两名内侍,在狭窄的甬道内举步维艰。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走不动了……放我下来……胡夫人冷冰冰道:走不动也要走。
吕冀气恼地说道:我伤还没好!哪走得了这许多路!阿姊呢?要想活命,就快些走。
我在宫里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吕冀叫道:我要见阿姊!胡夫人转过身,语气平静地说道:太后遇刺,如今危在旦夕。
眼下能够救太后的,只有你了。
吕冀呆了片刻,眼眶突然红了,语无伦次地说道:阿……阿姊……太后眼下暂时无恙。
胡夫人道:只是吕射声所部兵马此时受羽林天军所阻,被困南宫——吕冀叫道:霍子孟!你这个狗贼!大司马冷静一些。
胡夫人道:要救吕射声出来,只有靠你召募的那批私兵了。
好!好!吕冀连连点头,我这就叫他们动手!你联络的外郡将领呢?董卓!吕冀道:我已经跟他约好,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立刻提兵入京!胡夫人道:眼下局势危若累卵,大司马这便下令吧。
好!好!吕冀忍着身上的痛楚,从腰囊中取出一枚白玉私印,交给旁边的内侍,交待道:董破虏跟我说好的,此时应该就屯兵在伊阙关外,你持此印去找他,让他立即发兵!告诉他,事成之后,当以三公相赠!那内侍接过玉印,看了胡夫人一眼。
胡夫人微微点头,那内侍躬身行礼,然后匆忙离开。
吕冀道:我们现在去哪儿?去濯龙园。
胡夫人道:那些人以为我们会向东或者向北,好尽快离开宫禁,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走这条向西从湖底穿过的暗道。
我已经让阿寿安排车马接应。
到了濯龙园,我们就驱车去你府上,与你手下的私兵汇合,然后设法收复两宫。
可是阿姊……放心。
只要尽快出兵,太后必定无忧。
濯龙园荒无人迹,从暗道出来,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雪野中。
车前的驭手披着斗篷,浑身落满白雪。
除此之外,林间的积雪上只有一行脚印,是那名先行离开的内侍所留。
看到胡夫人等人现身,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妖媚的面孔。
孙寿裹着一件貂裘,扬手唤道:姨娘,寿儿在这里。
吕冀又痛又累,早已精疲力尽,此时从暗道出来,被夹着雪花的寒风一吹,顿时打起哆嗦,牙关格格作响。
孙寿下车扶住胡夫人,娇滴滴道:半个时辰前,寿儿接到胡姨传讯,就赶紧过来,幸好没有误事。
胡夫人颔首道:你做的很好——话音未落,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风中传来轻微的踏雪声,一个身影从林中出现。
他戴着一顶两翼遮耳的却非冠,穿着深黑色的缁衣,宽大的衣袖系在肘间,露出两截光溜溜的手臂,此时手里一上一下,抛着一枚沾血的玉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吕冀嘶吼道:中行说!中行说缁衣上布满刀箭的破痕,情却浑不在意。
他两根挟住玉印,举在眼前一边观瞧,一边阴声细气地说道:引外郡兵士入京——真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等刘建杀光你们,我就去召董卓入京,再把刘建那帮逆贼全都杀干净,好给大司马报仇雪恨。
吕冀刚要怒骂,却被胡夫人拦住,刘建不是你教唆的吗?呸!中行说狠狠啐了一口,指着众人叫道:你们都是贼!又蠢又贱的贼!我只勾了勾手指,你们两拨恶狗就咬了起来!胡夫人对他的斥骂充耳不闻,情平静地淡淡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找到此处。
我不过是去襄邑侯府去找吕冀那个蠢货,没想到正遇上襄城君深更半夜鬼鬼崇崇地出门。
中行说咬牙笑道:圣天子在天有灵,你们这些弒君的逆贼,终逃不过我的手心。
什么弒君!吕冀咆哮道:不过是诛一独夫!独夫!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心腹,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雠!中行说嗤之以鼻,又是君君臣臣那一套陈辞滥调。
胡夫人道:不曾想到头来,最忠于天子的,居然是你。
忠心?哈哈哈哈!中行说仰天大笑,那个傻瓜!我把他当朋友,他却把我当奴才——你说他蠢不蠢?胡夫人怔了片刻,不由哑然失笑,蠢的是你吧。
一个奴才,居然想与天子为友……真真是异想天开!你给太后当了几十年的奴才,已经跪惯了。
中行说傲然道:我中行说的心胸,你这种奴才根本就不会懂!是吗?话音未落,胡夫人已经掠到中行说身前,抬掌往他胸口按去。
中行说反应丝毫不慢,一边鬼魅般往后退去,一边双掌一合,掌心格的发出一声脆响。
吕冀目眦欲裂,你个狗奴才!中行说咬着齿尖发出一声狞笑,我最恨人叫我奴才……去死吧!他身形微伏,整个人如同一头暴怒的猛兽,一路溅开积雪,滑到吕冀身侧,挥出一柄尖刀,往他腰间捅去。
一声惨叫响起,却是吕冀身旁那名内侍以身为盾,硬生生用身体挡住刀锋。
中行说眼也不眨,一刀俩眼儿,在那内侍大腿上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吕冀失去搀扶,一跤跌在雪中,撞到身上的伤口,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中行说抬腿将那名内侍蹬开,然后侧身一伏,堪堪躲开胡夫人从后拍来的一掌,接着两人身影交错,战成一团。
孙寿硬着头皮上前,扶住吕冀的手臂。
吕冀感动得几乎淌下泪来,忽然间孙寿一声惊叫,却是中行说摆脱胡夫人的纠缠,重新杀来。
孙寿扔下吕冀,慌忙退开。
吕冀急了眼,顾不得身上伤势,拚命往旁边滚去。
周身十余处伤口接连撞在地上,如受酷刑。
吕冀彷佛又重新经历了昭阳宫内噩梦般的一幕,被中行说一口气捅了十几刀,刀刀都避开致命处,只有钻心的痛楚,使人疼不欲生。
中行说握紧刀柄,如同捕猎的鬣狗张开獠牙,往吕冀背心刺去。
身畔风声响起,胡夫人双掌再次拍来。
中行说右膝一沉,重重撞在吕冀腰背间,上身往后仰去,尖刀直刺胡夫人胸腹。
胡夫人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
刀剑相交,中行说只觉手中一轻,尖刀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
他身体猛地一扭,以毫厘之差避开刀锋,免去了破胸开膛之祸,但紧接着他瞳孔猛然一缩,眼看着胡夫人一只手掌轻飘飘按来,正拍中自己胸口。
中行说一心杀死吕冀,终于置身险境,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
他身体横飞起来,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然后篷的一声落在雪中,再无动作。
胡夫人收起短剑,慢慢抬起眼睛。
中行说中了自己一掌,胸骨尽碎,就算活着,也只剩下一口气。
吕冀躺在地上,已经痛晕过去。
雪地另一侧,孙寿脸色苍白。
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立在她身后,一手勒住她的粉颈,一手拿着一支娥眉刺,抵在她腮侧。
那侍女笑道:本来想等夫人上车再动手,却不料夫人修为如此了得,还有如此兵利器……没奈何,只能出此下策了。
胡夫人沉默片刻,然后叹道:到底还是低估了黑魔海的手段,没想到你们手能伸得这么长。
孙寿凄声道:姨娘,救我……胡夫人苦笑着丢下短剑,傻孩子,姨娘也自身难保了。
惊理微微一笑,正待放开孙寿,忽然心生寒意。
一条白色的物体悄无声息地从雪中钻出,灵蛇般缠住她的脚踝。
惊理飞身而起,可双脚刚一离地,就被又一条白色物体拦腰缠住,接着用力一绞。
一股大力涌来,惊理五脏六腑都彷佛被拧得错位,喉头顿时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胡夫人凤目生寒,冷冷看着孙寿。
孙寿已经惊得呆住,以胡夫人双足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雪地都翻腾起来,彷佛无数白蟒在雪中蜿蜒游动。
林中传来一声轻笑,坐在车前的御者抬起马鞭,支起斗笠一角。
积雪簌簌而下,露出斗笠下一张艳丽的玉颜。
终于逼出来夫人的真实手段了。
那御者笑道:到底应该称呼你是胡夫人,还是……吕太后呢?胡夫人双手握在身前,虽然没有开口,整个人却流露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你不是黑魔海的人。
你是谁?御者从容笑道:妾身姓卓,出自太乙真宗门下。
原来是卓教御。
胡夫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连太乙真宗也插手此间之事了吗?妾身所为,与宗门无关。
卓云君道:只是奉主人之命行事。
堂堂卓教御,居然有主人?不知你家主人是何方圣?是我。
一个男声从背后响起。
胡夫人缓缓扭过头。
一个男子斜靠在一株虬曲的苍松下,他不知来了多久,此时一手抱着肩,一手摸着下巴,就像在看戏一样。
在他旁边,立着一个娇俏的少女,她怀里抱着一条小狗,这会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程宗扬望着雪地上翻滚的白影,啧啧赞叹道:难怪你会跟苏妲己那妖妇情同姊妹,原来都出自狐族一脉。
我的乖乖,这是多少狐狸尾巴啊?全做成狐皮大衣,可够我发财了。
胡夫人盯着他,半晌才道:你颈后的烙痕不会错。
程宗扬摸了摸脖颈后面的奴隶印迹,翻身作主人了。
胡夫人情冷厉。
一条狐尾蓦然荡起,卷起漫天风雪。
程宗扬肩膀往松树上一撞,藉势腾空而起,凌空手腕一翻,长刀挑出,与飞来的狐尾硬拚一记。
狐尾倒卷而回,紧接着又有数条狐尾飞来,飞至中途,狐尾蓬松的银毫蓦然张开,甩出无数雪末。
程宗扬视线受阻,索性闭上眼,全靠耳力和身体的感应挥刀而进。
巨大的狐尾每一击都充满沉重的力道,然而当程宗扬挥刀斩中,那些狐尾剎那间又变得滑如游鱼。
他暴喝一声,蛰伏的九阳真气激荡起来,在经脉中凝聚起一个又一个光球。
中行说生死未卜,吕冀昏迷不醒,除了自己志在必得的胡夫人,场中再无外人。
程宗扬再无忌惮,全力施展出九阳功,刀身光芒大作。
长刀斩下,雪白的狐尾立刻多了一条血痕。
胡夫人情愈发冷厉,狐尾挥舞时也愈发谨慎。
对于这种老狐狸,程宗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胡夫人身边尾影交错,根本数不清有多少狐狸尾巴,他一刀一刀耐心劈出,在狐尾上留下血痕,一边仔细寻找机会。
惊理强忍伤势,娇叱一声,加入战团。
她是杀手出身,最擅长寻找对手的弱点,压根就没有理会那些狐尾,一双娥眉刺直指吕冀。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丝愠怒,两条狐尾同时挥出,一条抽向惊理,另一条则着地一卷,将吕冀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彷佛一只茧蛹一样。
惊理勉强避过,退到狐尾范围之外,继续寻找机会。
卓云君背着长剑,玉蝶般在林中飞舞,她一边飞掠,一边不时抬掌,打出一道符箓。
不多时,卓云君就绕着胡夫人走了一圈,重新回到车旁,她驻足笑道:驱妖捉狐,可是我道门的看家本领呢。
胡夫人眼中迸出寒光。
卓云君抬起玉指,在空中划了一个符文,然后双掌一推。
分布在四周八个方位的十六张符箓同时燃起烈焰,连接成一道火网。
胡夫人身周飞舞的狐尾一僵,然后潮水般往后退去,消失在她脚下。
卓云君身后一声清响,长剑脱鞘而出。
胡夫人脸色惨白,眼中露出一丝绝望,她身形一闪,出现在孙寿身旁,一边伸手去拉,一边道:快走!孙寿本能地闪避了一下。
自己与惊理做的勾当并不精细,姨娘方纔看着自己的眼恨意分明,显然看出破绽,却没想到直到此时,她还过来要救自己。
孙寿慢了一线,没能躲开,两人指尖一触,胡夫人身影突然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波动起来。
孙寿惊愕地瞪大眼睛,眼看着牵住自己手的胡夫人转瞬之间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无论相貌、身材、肤色、发型,乃至衣衫、饰物,都与自己一模一样,就如同牵着自己的影子一样。
那个镜像中的女子挽着自己的手绕了一圈,然后一推,孙寿身不由己地飞了出去。
程宗扬只看到胡夫人与孙寿牵着手一转,活生生就变出两个孙寿,然后一人一边朝两边飞出。
程宗扬根本分不出哪个纔是真的,只好盯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猛追上去。
卓云君一记烈焰凤羽,射在其中一个孙寿身前,将她逼得停住脚步。
程宗扬趁机追上,挺刀喝道:你是谁?那个孙寿凄声道:奴家是寿儿!那个纔是假的!程宗扬哦了一声,接着一刀劈出。
孙寿仓皇退后,脸上恐惧的情维妙维肖。
另一边,惊理也截住另一个孙寿,不等她喝问,那个孙寿就叫道:惊理姊姊,我是寿奴!惊理笑道:这个是真的。
化为孙寿的胡夫人转身往惊理掠去。
惊理受伤之余,无法力敌,屈指弹出一枚娥眉刺。
那孙寿扬手接住,随即与她对了一掌。
双掌一触即分,身影变换间,场中又多了一个惊理。
两人一人一支娥眉刺,从头到脚一无二致。
程宗扬呆了片刻,只见两个惊理同时跪下,异口同声地说道:奴婢见过主子。
接着两人又同时说道:主子不要信她,奴婢纔是真的!我干!程宗扬心里浮现出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
这世道!居然让自己见到活的狐狸精了!卓云君道:自刺肩井穴!两个惊理脸色同时变得难看起来,这贱婢多半是借机报复!两个惊理举起娥眉刺,咬牙往自己肩井刺下。
银针刚一落下,其中一个惊理双肩同时剧痛,却是另一个惊理将娥眉刺一并刺在她肩头,接着往卓云君掠去。
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两人略一纠缠,再分开时,已经变成两个卓云君。
卓云君嫣然一笑,盈盈拜倒,卓奴拜见主子。
另一个卓云君与她的动作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
只不过其中一个卓云君说完之后便拉住衣领,往两边一分,露出一截雪滑的玉体,尤其是她娇红的乳头上,还镶着一只闪亮的金环。
狐性本淫,裸身穿环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这一幕实在太过出乎意料,谁能想到堂堂太乙真宗教御,私下里却是这副淫贱之态?另一个卓云君僵在原地,到底没能作出和她一样的姿态。
程宗扬放声大笑,你脱啊,怎么不脱了?有本事你接着变!要不要我让她们三个在雪地里裸奔一圈,让你也过过瘾?那个卓云君啐了一口,没想到你竟是这等衣冠禽兽。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程宗扬赞叹道:这变身之法令人大开眼戒,真不愧是九面魔姬。
今天你肯定是逃不了了,还是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让我带回去变着玩吧。
那个卓云君冷哼一声,闪身往场中最后一个女子掠去。
如果她没看错,那少女还是处子之身,总不会像前面三个一样,全是淫奴。
看着九面魔姬朝自己掠来,小紫不闪不避,只笑吟吟抬起一根手指。
胡夫人毫不犹豫地抬指点去,指尖一碰,场中又多了一个小紫,甚至怀里同样抱着一只小狗,连皮毛上残留的焦痕都完全相同。
小紫笑靥如花,拍了拍雪雪的脑袋。
两只小贱狗同时张开嘴巴,但紧接着,其中一个身影就僵住了。
那只小贱狗嘴巴越张越大,从它喉咙深处,露出一个暗青色的物体。
顶端又尖又细,刚露出一角,狐妖浑身的血液就彷佛凝固了,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恐惧,使她彻底僵住,再也动弹不得。
雪雪伸直喉咙,将那只物体全吐了出来,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嘴唇。
一只尖尖的海螺出现在小紫雪白的手掌中,海螺外壳呈现出妖异的铁青色,上面隐约有细微的暗金色光泽时明时灭,散发出无形的威慑。
狐妖再也无法维持化形,身形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开始扭曲溃散。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纵身而起。
小紫嫣红的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丝娇俏的笑意。
她手中的海螺微微一震,发出嗡的一声低鸣,外壳暗金色的光泽瞬间闪亮,浮现出一层金色的符纹。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幽暗的雪林间不停飞舞,但每次飞起,都彷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扯住,更何况四周还设有太乙真宗的符箓,就像一个无形的牢笼,使她脱身不得,刚飞出丈许,便又跌回雪地。
狐妖的尖叫声越来越凄厉,她一次又一次纵起,一次又一次跌回地上,无法逃脱。
忽然她身影猛地张开,身后挥出八条硕大的狐尾。
空气彷佛被压缩一样发出爆响,交错的尾影霎时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卷起无边的风雪,暴风雨般往小紫手中的海螺攻去。
胡夫人已经施出压箱底的手段,但见识过妖海蝠威力的程宗扬毫不在意,还有闲心去问卓云君,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是秦夫人的安排,让我们跟紧孙寿,果然接到宫中传讯。
程宗扬放下心来,有王蕙在外拾遗补阙,比自己想得还周全。
这一步棋,结结实实堵死了吕雉的生路。
面对呼啸而来的狐尾,小紫一手抱着雪雪,一手握着幽海螺,微微举起。
一团黑色的物体从螺口翻滚着涌出,然后伸出一条尖尖的腕足,上面布满吸盘。
妖海蝠八条腕足在空中略一盘旋,然后蓦然射出,像是闻到无上美味一样,贪婪地盘住狐尾。
声势惊人的狐尾面对八条细长的腕足,却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刚一接触就被腕足吸住,腕足上无数吸盘彷佛直接连接到她血肉深处,一吸之下就将她的精血吸去大半。
狐妖魂飞魄散,急忙试图挣脱。
但紧接着,妖海蝠腕足之间的软膜彷佛被寒风鼓起,张成一个巨球,将她一口吞没。
第六章寝宫内一片狼藉,危月燕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吐着鲜血。
斗木獬脖颈扭曲,早已气绝身亡。
另外两名刺客死状更为凄惨,淖方成自爆威力惊人,他们离得最近,浑身的骨骼都彷佛被人碾碎,不复人形。
倒是齐羽僊及时抽身,除了沾了些许血迹,居然毫发无伤。
壁水貐脸色阴沉,龙宸这一次可谓是大败亏输,玄武七宿五死二伤,几乎可以除名。
更让他忿恨的是,黑魔海诸人心知有异,却不出言示警,白白断送了几人的性命。
寝宫内一片寂静,剑玉姬沉默一时,最后无奈地扬起脸,卢五爷,帮个忙吧。
卢景懒洋洋的声音从殿顶飘来,帮个屁。
剑玉姬柔声道:卢五爷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眼下大家同在一条船上,还请卢五爷不吝援手。
前半截的马屁我爱听,后半截就免了。
卢景道:先动手掀船的,可是你们。
这会儿跟我装什么傻呢?再说了,凭你们的手段,难道还找不出人来?让五爷给你们卖力,不会是又操着什么歪心思吧?剑玉姬声音愈发谦柔,我们那点小伎俩,岂能瞒得过五爷的法眼?不瞒五爷说,若把整个寝宫都翻一遍,倒是也能找得到,可只怕要找到天亮去了。
此前之事,确实是妾身的不是,若非眼下没有时间可耽误,妾身也不敢厚颜求五爷帮忙。
不帮。
五爷不怕吕氏趁机翻盘?卢景雷打不动,那是小程子的事。
剑玉姬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这是妾身偶然间得来的,据说是岳帅的遗物。
眼前一花,身前已经多了一个人影。
剑玉姬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只外壳金光闪闪,通体镶满水钻,风格俗不可耐,除了表针不会动,其他全都货真价实的假表。
卢景盯着那只手表足有一时,然后头也不抬地说道:先去把光明观堂那婊子宰了。
剑玉姬嫣然一笑,好说。
…………………………………………………………………………………幽暗的雪林中,螺壳上的符纹黯淡下来,妖海蝠漆黑的腕足和软膜在雪地上蠕动着,就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回海螺内,雪地上只剩下一个赤裸的身影。
那身影肢体修长,曲线曼妙动人,此时就像被抽去骨骼一样,浑身瘫软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光洁的肌肤上满是冷汗,此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寒风一吹,顿时蒙上一层寒霜。
小紫用脚尖撩起她被冷汗打湿的发丝,露出一张美艳却从未见过的面孔。
她五官依稀还残留着狐化的痕迹,眼中充满绝望。
小紫像唱歌一样说道: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那女子喉中挤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是……小紫道:你到底是谁?那女子吃力地颤声道:胡……胡情……小紫恍然道:原来我们都猜错了呢,你就是真正的胡夫人啊。
那九面魔姬是谁?胡情虚弱地说道:是我和吕雉共用的名号……小紫眨了眨眼睛,吕雉和那个胖子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吗?难道她也会变身?是我帮她幻化的……程宗扬道:我在襄城君府见到的胡夫人是你吗?是。
程宗扬道:店铺那个呢?胡情吃力地说道:也是我。
程宗扬都被绕糊涂了,合着吕雉压根儿就没露过脸,全是这狐狸精变的?小紫笑道:你在撒谎哦。
胡情凄然道:我现在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哪里还敢撒谎?程宗扬道:昭阳宫赵昭仪入宫拜见的是谁?胡情目光微微闪烁,是吕雉。
程宗扬面无表情,吕雉呢?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好狡猾的狐狸,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实话呢。
小紫道:撒谎的小孩子可是要打屁股的哦。
胡情收起脸上的凄然,冷冷道:你杀我了好了。
傻瓜,我纔不会杀你呢。
小紫抱起雪雪,笑吟吟道:乖雪雪,我给你找个妹妹好不好?看着她怀中那只小狗兴奋地摇着尾巴,胡情眼中透出一丝绝望。
…………………………………………………………………………………义姁紧靠着蟠龙柱,两手各拿着一柄薄如蝉翼的银刀。
淖方成自爆时有意避开了她的位置,因此未被波及,只是素白的衣袖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宛若桃花。
齐羽僊举起弯刀,遥遥指向义姁。
义姁见识过她的手段,知道她修为过人,一旦出手,必是雷霆一击,当下屏息敛视,凝以对。
眼看一刀就要斩出,齐羽僊忽然问道:敢问五爷,她若自尽算不算?不算。
义姁心一横,举刀抵在颈侧。
齐羽僊掩口笑道:傻丫头,逗你玩呢。
这样的可人儿,卢五爷怎么舍得杀你呢?义姁忽然醒悟过来,右手用力切下。
可惜她晚了少许,手腕刚一抬起,银刀就被一截竹制的刀鞘套住。
她用力一斩,只在粉颈上留下一道红痕。
一个黑影紧贴在义姁身后,几乎是呼吸相闻,她一手拿着竹鞘,套住银刀,一手从义姁腋下穿过,像对待一只动物那样毫无感情地一拧,将义姁左臂卸下。
义姁痛得花容失色,粉颈一扬,咬牙往后撞去。
身后的黑影宛如气泡一碰即碎,在义姁右臂的位置,却凭空多出一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
一只手拿住义姁的手肘,另一只手攀住义姁的肩头,一折一拧,原样卸下。
眨眼间,义姁双肩都被摘得脱臼,接着那双手又捏住她的下巴,准备将她下巴摘掉,免得她咬舌自尽。
这一连串的动作犹如电光石火,令人目不暇接。
直到义姁下巴被黑影捏住,左手的银刀才叮的一声落地。
义姁身陷人手,眼看就要万劫不复,危急关头,求生的欲望终于占了上风,赶在下巴被摘掉之前,她急声道:我是当年许下的谢礼!这句话没头没尾,让人莫名其妙,卢景却是一听就懂——光明观堂当年曾经许诺,给岳帅培养两名绝色,作为谢礼。
对于光明观堂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门中弟子知道的也不会太多。
义姁既然能说出来,多半有些凭仗。
既然是岳帅的礼物,这么随随便便杀掉就不合适了——起码也得在岳帅坟前现杀现埋才说得过去。
咔的一声轻响,义姁下巴被人摘掉,再说不出话来。
那黑影手指一旋,竹制的刀鞘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柄银刀在她指间灵巧的翻动着,如同一团银球滚到义姁颈下。
义姁襦衣的领口齐齐绽开,露出一抹雪白的肌肤,接着溅出一滴鲜血。
忽然刀光一顿,翻动的银刀被两根手指挟住。
黑衣人眼中爆出一丝精芒,接连变换数种手法,银刀都像嵌在盘石中一样,纹丝不动。
齐羽僊挑起眉梢,卢五爷,你这样可让我们难做了。
剑玉姬道:且罢手,听五爷吩咐。
那黑影不甘心地看了卢景一眼,然后一闪而逝。
卢景一手扣上木盒,揣到怀里,一手弹开银刀,这个活的归我。
剑玉姬抬手道:五爷自便。
卢景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截皱巴巴的草绳。
一头栓在义姁颈中,一头拴在蟠龙柱的龙角上。
义姁双肩都被摘下,痛得玉容苍白,此时被一截草绳拴住脖颈,苍白的脸色一点一点涨红。
卢景没有理会她,只两眼翻白,揣着手像瞎子一样,在帐内走了一圈。
帷幕内原本就鲜血四溅,淖方成自爆后,更是像被鲜血洗过一样,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
帐中的内侍、宫人死伤惨重,还活着的此时也已经昏迷过去,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剑玉姬动手之前,已经在帷幕四周设好禁制,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蚊虫也飞不出去。
可真正的吕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
剑玉姬知道自己的算计出了纰漏,却不知道漏在何处,若非一筹莫展,她也不会去求卢景援手。
卢景道:人数了吗?齐羽僊道:帐内一共四十六人,卢五爷若是需要,我能把她们的名字全都写下来。
都在吗?眼下只少了一人,就是吕太后。
卢景捡起那根沾血的木简,放在鼻尖嗅了嗅。
然后在帐内走了几步,最后在一尊博山炉前停下脚步。
那尊博山炉的炉口不知何时被人打开,里面燃着沉香,厚厚的香灰盘成兽形,异香扑鼻。
剑玉姬道:以妾身之见,多半是太后与淖夫人两人互换身份,淖夫人伪装太后,太后则妆扮成淖夫人。
方纔局势未定,那位扮成淖夫人的太后找到机会,趁乱从帐内逃脱。
妾身不明白的是,她是怎么逃出去的?很简单,因为她压根就没在帐内。
不可能!齐羽僊道:方纔她掷出木简,岂是幻术能做到的?剑玉姬道:妾身不敢自矜,但幻化之术,妾身也略知一二。
那位淖夫人一路走来,影随身动,绝非幻形。
那时候是真的,后来才变成假的。
卢景道:说到底,是你们这帮蠢货打草惊蛇。
那位太后一看情形不对,就借机溜了。
说着,卢景用竹杖拨了拨炉中的香灰,露出一片灰色的痕迹,看轮廓,依稀是一根长羽。
剑玉姬叹道:妾身明白了,多谢卢五爷指点。
旁边众人都一头雾水。
黑魔海诸人默不作声,一切唯僊姬马首是瞻,一个罩着头套的黑衣男子却按捺不住,笑嘻嘻道:卢先生说的蠢货多半就是我了,我怎么没弄明白呢?她是怎么溜走的?卢景翻了个白眼。
剑玉姬道:那位淖夫人本就是淖夫人,太后就是太后,一直都是真的。
直到发现羹中掺有毒物,吕太后才开始施展手段。
送信是假,送信的小太监更是假的。
淖夫人接过木简,再递予吕太后,而后那位吕太后种种作势,其实都是在掩饰。
啐出毒物时,帐内的吕太后已经是淖夫人了,真正的吕太后则借着那个小太监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剑玉姬摇了摇头,叹息道:妾身早该想到,吕巨君被困南宫,怎么可能送信出来?黑衣男子道:那个小太监是幻化出来的?剑玉姬指了指炉中那片灰痕,这是一片施过术的符羽。
这种符羽的幻形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术法,然而用在此时此地,却是足够了。
等符羽失效,那位假扮的吕太后悄悄把它投入炉中,就此焚尸灭迹。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为什么要这么做?无非想让我们判断失误,以为那位吕太后已不在宫中。
剑玉姬道:如果我没猜错,吕太后眼下不但尚未走远,甚至就在此宫中也未可知。
那名黑衣男子大为叹服,你们心眼儿真多。
我听着都糊涂,你居然都能猜出来。
剑玉姬目光流转,望着卢景笑道:让五爷见笑了。
卢景道:该帮的我已经帮了,这里没我的事了。
说着他拎起草绳。
义姁下巴被摘,嘴巴无法合上,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将胸前的衣襟打湿了一片。
这种污辱性的待遇,让义姁羞愤欲绝,可眼下形势比人强。
黑魔海与光明观堂是生死之仇,自己落在她们手中,下场只会悲惨百倍。
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了。
义姁忍下羞辱,拖着软垂的双臂,被卢景牵着离开。
黑衣男子望着卢景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就这么让他走了?哦?我的意思是:起码要派个人跟着他吧——说不定他是去找吕太后的下落了呢?说不定还真让他找到了呢?剑玉姬笑道:找不找得到太后,已经不重要了。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不由恍然大悟,你是故意让他们去找的?好让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吕太后身上?黑衣男子击节赞叹道:心眼儿太多了!剑玉姬浅浅笑道:五爷过奖了。
…………………………………………………………………………………看着卢景带回来的礼物,程宗扬目瞪口呆。
看什么看?卢景翻着白眼道:这可是岳帅的礼物。
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义姁衣襟被口水湿了一大片,这会儿都已经结冰了。
程宗扬实在看不过眼,伸手按住她的下巴。
啥意思这是?卢景阴阳怪气地说道:咋地还摸上了?我有几句话要问她。
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
然后咔的一下,把义姁下巴合上。
你是义纵的姊姊?义姁一时不察,被黑魔海偷袭,为了避免落在黑魔海手中,纔不得不向卢景求援。
却没想到这瞎眼的乞丐更坏,任由她双臂和下巴被摘得脱臼,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双臂倒也罢了,可下巴被人摘脱,口水无法阻止地流淌下来,那窘态足以令任何一个女子羞愤欲绝。
义姁又羞又气,舌头也几乎失去知觉,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应道:是。
光明观堂的?是。
你知道吕雉在哪里吗?义姁没有开口。
卢景笑了一声。
那笑声赤裸裸的,毫不掩饰,就是嘲笑。
程宗扬权当没听见,你干嘛要帮吕雉啊!你不知道她是坏人吗?义姁没有回答。
你好端端的光明观堂出身,怎么就不干点正事呢?义姁仍然默不作声。
程宗扬还想再说,卢景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挽救失足妇女来了?我是不理解,光明观堂出来的,怎么连是非都不分呢?哎哟,你这话我叫个不爱听。
卢景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光明观堂那婊子窝能出什么好鸟?得得得。
一扯到光明观堂跟星月湖大营的恩怨,程宗扬就没了脾气。
卢景不依不饶,再说了,你不理解的事多了。
光明观堂受了岳帅大恩,一转脸,就怼个冷屁股过来,你能理解吗?行行行,咱不说这个了。
卢景扭头道:礼物,你说呢?义姁把脸扭到一边。
赵充国道:老五啊,你这礼物咋还有脾气呢?好新鲜啊。
他脸上的伤势全是卢景拿面糊出来,然后涂上血迹,看着维妙维肖。
程宗扬道:赵老爷,你就别煽风点火了。
赵充国越发上杆子,老五,要不我跟你换换?五匹马换你这礼物——我那儿就缺个军医了!卢景口气风凉地说道:你是缺军妓吧?朱老头道:后生小子,留点口德吧!大爷跟你说,拿盒一装,眼不见心不烦。
回头刨一坑,往里一埋,齐活!好吧。
光明观堂跟黑魔海是世仇,比星月湖大营结怨还深。
都住口!程宗扬道:礼物我先收起来!死丫头,你看好。
别丢了。
小紫道:不用看的。
只要程头儿不偷吃,肯定不会丢。
程宗扬怒道:大爷!敬事房往哪边走?哎哟,小程子,你可别想不开啊。
朱老头劝道。
小紫笑盈盈道:程头儿要割掉是非根吗?让礼物给你割好了。
程宗扬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干嘛多这几句嘴呢?好嘛,被一圈人挨个给呛了一遍,颜面何在啊。
好吧。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弄死她,我也一句话不说。
程宗扬指着脚下,我要多说一句,就从这儿跳下去!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
几人待在一处宫苑的廊庑顶上,旁边便是永安宫。
人影微晃,秦桧掠了过来。
方纔几名内侍从寝宫出来,传太后谕旨,让各人守好门户,并赏赐平乱有功者。
剑玉姬谋定后动,布局不可谓不精细,连善后都考虑进去,通过暗中布置的禁制,将宫中的惊变完全隔绝,再通过安排和一些不知真相的内侍传递消息,让人以为太后仍安然无恙。
可惜千算万算,没想到要紧关头,最关键的太后却脱网而出,她精心布下的骗局迟早要完。
程宗扬作为旁观者,眼看着剑玉姬吃瘪,却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心思。
吕雉逃脱,倒霉的不仅仅是剑玉姬那贱人,自己也没落着什么好。
尤其是胡情透露出的信息——吕氏早就安排好引董卓入京——更让程宗扬一阵阵的心惊肉跳。
找到暗道了吗?秦桧道:单常侍尚在寻找。
永安宫地下五条暗道,程宗扬已经找到四条,可以确定都没有吕雉的踪迹,还剩最后一条没有找到。
吕雉身边最亲信的三个心腹,淖方成已死,义姁和胡情都落入自己手中,可惜这两人一个抵死不说,另一个倒是肯说,但谎话连篇,根本分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眼下能够断定的是,吕雉将大批内侍集中在永安宫,就是为了引出宫里潜伏的叛逆,好一网打尽。
同时布好后手,一旦事有不济,就设法逃脱,等吕冀带董卓兵马入京平定叛乱。
显然吕雉对董卓同样心存忌惮,不到最后关头,也不肯动用他的兵马。
程宗扬现在担心的是:胡情和吕冀被自己截住,吕雉不会径直去了伊阙,把董卓这头饿虎召来吧?秦桧欲言又止,程宗扬道:怎么了?秦桧咳了一声,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少兜圈子,赶紧说!以属下之见,吕雉已然遁逃,吕氏叛逆中枢已失,主公当藉此机会,请皇后入崇德殿,由金车骑、董司隶辅佐,立即召群臣入宫,早定大局。
程宗扬不禁纳闷,这话有什么不当说的?秦奸臣吞吞吐吐地说道:太后吕雉垂帘多年,早已年老色衰……程宗扬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我经病啊!他恨不得把心都扒出来给大伙看看,我真没这个意思!卢景道:那你闲杵这儿干啥呢?不抓到吕雉,我放心不下,万一董卓……程宗扬的担忧让赵充国大为不解,老董入京也不是坏事啊。
程老弟,你咋这么忌惮呢?忌惮?我何止是忌惮!一想到董卓领兵入京,一辆马车把皇后赵飞燕和定陶王拉走,然后一把火烧掉洛都……程宗扬毅然道:我意已决!必须先抓到吕雉!小紫抬起雪雪的小爪子,程头儿,我支持你哦。
…………………………………………………………………………………长夜将尽,南宫紧闭多时的朱雀门忽然洞开,喧嚣声中,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呼啸而出,在宫门前分成数十条火龙,扑往洛都各处。
由宫中内侍、刘建门客以及北军残部组成的队伍明火执杖,闯入吕氏各处宅院,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吕氏族人绳缠索绑,押上街头。
内侍手捧诏书,口称天子之命,以吕冀弒君的罪名宣布族诛。
军士们随即举起刀剑,当街诛杀。
刀光过后,昔日的老爷、贵公子们尸横就地。
长街上伏尸处处,鲜血在泥泞的雪地间肆意流淌。
相同的一幕在洛都各处不断上演,无论权贵云集的尚冠里,还是步广里、通商里、治觞里……到处都有吕氏族人喋血街头。
伴随着吕氏家族的鲜血,新天子的名讳也在第一时间传遍了整个洛都:江都王太子刘建!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各种谣言像野火一样在城中蔓延。
有人说:建太子已经登基,成为新君。
有人说:太后已经自焚而死,彻夜未熄的大火并非来自武库,而是永安宫。
有人说:群臣已经大礼参拜,新天子手握传国玉玺,明日就要下诏改元。
有人说:天子暴毙是吕氏谋逆,吕冀用一张毒饼害死了天子,而且长秋宫也有嫌疑。
有人说:新天子得到霍大将军、金车骑、董司隶的效忠,如今正紧闭宫门,大索宫中。
有人说:二鹅就是两后的征兆,北宫的吕太后已经升天,南宫的赵皇后少不得要下九幽黄泉,去陪先帝……这是什么意思!程宗扬接到传言的情报,气都不打一处来,吕雉还没逮到,刘建这就准备翻脸?秦桧也皱起眉头,刘建的动作实在太快,堪称动如雷霆。
永安宫尘埃尚未落定,他就第一时间抓住机会,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全面清除吕氏势力。
这孙子拿准了自己不会反对他对吕氏下手,才精准地把握机会,把生米煮成熟饭。
诏令一下,新天子的名分也随之确立——连太后族人都被诛杀了,谁还敢反对?奸臣兄刚纔那番话,真是金玉良言啊,人家早一步,自己就晚了一步,现在诏书已下,吕家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自己还怎么捧定陶王上位?唐衡送来的消息,刘建以天子的名义接连颁下诏书,除了对吕氏诛连九族,还宣布没收吕氏财物,入于府中,同时减免天下百姓一半的赋税。
并且下诏废除吕冀等人的林苑,允许贫民入内谋生。
吕氏族人吞并的田地,允许原主赎回,家奴尽数放出。
眼下吕氏已经被诛杀的有西平侯吕蒙、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校尉吕戟,几人的头颅都被悬挂在朱雀门外,公开示众。
吕冀的妻族孙氏也被夷族,其余与吕氏有关而在诛杀名单上的公卿、刺史、二千石、校尉足有近百人,论罪罢职的超过三百人,全是吕冀等人的属吏和门客。
更可怕的是内侍捧着天子诏书驰谕四方,各处里坊无不欢声雷动。
甚至有吕氏族人穿上布衣,试图逃出城去,却被百姓拿住送官。
民心所向啊这是。
一时间程宗扬都有点动摇了。
刘建真要拢络住民心,就彻底坐稳了天子之位。
即便自己逮到吕雉,又有什么用?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自己忽略了秦桧的提议,结果全面陷入被动。
尤其是那些谣言中,刘建已经迫不及待地亮出獠牙,准备对长秋宫下手了。
程宗扬咬牙道:先抓住吕雉!她要是翻盘,比刘建更可怕!正当程宗扬心急如焚的时候,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单超找到了那条最为隐秘的暗道。
暗道位于永安宫西南角,看守入口的两名内侍已经被单超用重手法震毙,只留了一名活口。
据那名内侍交待,半个时辰前,太后突至,她只带了一名老太监,径直入了暗道。
临行时,命他们把入口封死。
卢景俯身辨认着地下的痕迹,片刻后说道:就是这里。
程宗扬追问道:这条暗道通向何处?内侍费力地吐了口血,北寺狱……众人面面相觑,难怪这条暗道从不启用,居然是通往牢狱的。
第七章动乱从南宫蔓延到北宫,眼下已经扩散到了整个洛都。
一片动荡不安之中,北寺狱却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阴暗的牢房内,寒意侵人,往日充斥其间的臭味和呻吟声彷佛被寒冷冻结,一片死寂。
唯一的热源来自于夹道之旁的隔间,土坑中的炭火已经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火星。
几名内侍挤在榻上,似乎已经睡熟,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木架上吊着一名囚徒,他身上印满烙痕,这会儿垂着头,肮脏的头发沾着发干的血块,分不出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甬道两侧的囚牢内,那些被人遗忘的囚犯或坐或卧,僵硬的肢体犹如死尸。
牢狱最深处,有一个狭小的天井。
吕雉就坐在天井下方一张草席上,她一手支着粉腮,带着一丝倦意,望着从天井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华丽的宫装拖在沾满血污的泥地上,却丝毫不以为意。
我还以为太后会去永巷,没想到会来北寺狱视察。
程宗扬揶揄道:真有闲心啊。
吕雉淡淡道:把我打入永巷,你们就会放心了吗?放心,怎么不放心?程宗扬道:只要太后无恙,不管是在天涯海角,我都放心。
吕雉轻叹了一声,自从先帝驾崩,哀家垂帘听政,把他的两名宠妃投入永巷之后,我就起过誓:有朝一日,哀家失势,宁肯死在北寺狱中,也绝不在永巷苟活一日。
说着她坐直身体,扬手将一柄带鞘的长剑插在草席前,淡然道:谁来取哀家性命?程宗扬摸了摸鼻子,往吕雉身后瞟了一眼。
这妖妇一副坦然受死的模样,不会是有诈吧?吕雉身后站着一名太监,他微微佝偻着身子,整个身体都被阴影笼罩,彷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自己左有卢五哥,右有秦奸臣,前有单常侍,后有赵长史,外面还有朱老头那个老东西押阵,这样的阵容足够在六朝横着走,别说一个老太监,就是来一打也不怕。
寂静中,一只骨节毕露的大手伸出,握住剑柄。
吕雉露出一丝鄙夷,一介奴才,你也配拔剑?奴才生为刘氏人,死为刘氏鬼。
单超沉声道:圣上遇害,奴才早该死了。
待斩杀太后,为先帝报仇,奴才自当伏剑自尽。
好一个忠心的奴才!吕雉大笑道:来杀了我吧。
好让世人都知道,是天子的奴才手刃太后。
让我那乖儿子在九泉之下背上弒母之名,真是一个忠心的好奴才!单超面沉如水,握着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赵充国分开众人,气势汹汹地挤到吕雉面前,一手指着她的鼻子,横眉竖目地怒喝道:你嚣张个啥?吕雉瞥了他一眼,若哀家没有记错,你是车骑将军府中长史赵充国。
当日北原一战,你率死士突围,身被七创,尤自血战不已。
战后长水校尉吕戟抢夺你的功劳,最后是哀家特旨擢拔你为长史,放在金车骑门下,保命了你的性命。
赵充国叫道:若不是你们吕家人克扣军饷,把大黄弩改成腰弩,老子用得着突围吗?行啊,你把我的命保住了,我那些兄弟呢?跟我一起突围的五十人,活下来的只有六个!吕戟呢?照样升官发财!我赵充国好歹也是皇图天策府出来的,升个官还得拿命去换?我这么有勇有谋的人才,当个长史还得承你的情?我憋屈不憋屈啊!吕戟收你为亲卫,你不干;升你为都伯,你也不干。
为什么?我赵充国堂堂大汉军士,不是给吕氏作狗的!吕雉厉声道:那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又想忠于汉室,又想当官,凭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赵充国冷不防被噎了一口,哼了两声,硬没找出话来。
充啥大头蒜呢?卢景讥笑道:两句话就被人堵回来,还天天吹自己口才了得,一张嘴能把活人说死,把死人说活——皇图天策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赵充国使劲指了指吕雉的鼻尖,最后撂下一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吕雉望着卢景,岳鹏举欠我的人情什么时候还?卢景道:你说王真人的左武军?这人情算不到岳帅头上吧?若不是看在岳鹏举的面子上,哀家凭什么让王哲独领一军?眼看卢景也要吃瘪,秦桧挺身上前,挥臂高呼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大伙别跟她废话,我先捅她一剑,大伙再一块上!吕雉喝道:叫你主子来!程宗扬摸着鼻子走到吕雉面前,叹道:商量一下,你自杀得了,咱们都别麻烦了,成不成?吕雉一双深黑色的眸子冷冷盯着他,良久才冷笑道:真没想到,哀家居然会死在你这小人手里。
小紫道:程头儿,有人说你是小人哦。
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跟死人计较什么呢?那可不行。
小紫道:谁也不能说程头儿小。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吧?找个理由嘛。
小紫说着去握剑柄。
放着我来!程宗扬不想让死丫头平白沾血,赶紧拦住她,把剑柄抢到手中。
赵充国干咳一声,差不多得了。
咱们可说好是请太后移宫的。
我改主意了。
程宗扬瞟了他一眼,你要拦我?赵充国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道:我拦不住啊。
那啥,老五,给我一拳狠的。
卢景翻了个白眼。
赵充国抬头给了自己脑门一拳,然后仰面倒下,嘴里嘟囔道:我啥都没看见啊。
你们赶紧着,这地上凉……程宗扬握住剑柄,一把拔出,然后就怔住了。
鞘内只有半尺长一截断剑,断口上刺着一张道门符箓,只是上面没有绘制符纹,空白的符纸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吕字,字迹宛如滴血一样,红得刺目。
王哲独领左武一军,十八年间,征战万里。
外起边衅,内伤国体,哀家一忍再忍,却忍到让人把剑送到枕侧——左武军以为我吕雉是好欺负的吗?程宗扬一脸古怪,有人用断剑威胁你?何必装傻?吕雉扬起玉颈,来,杀了我吧。
程宗扬执剑看了许久,心绪像潮水般起伏不定。
虽是断剑,亦可杀人。
自己一剑挥出,自然是一了百了,反正左武军覆没的元凶就是吕氏,杀了她,也算为师帅报仇了。
况且吕雉拿柄断剑,扎张符箓就硬说师帅威胁她,自己凭什么要相信?说不定这符就是吕雉自己弄的,故意来搅混水的。
可是……这么了结此事,自己真就甘心吗?是谁送来的断剑?师帅?还是另有其人?你赢了。
程宗扬把断剑重新送回鞘中,弄清真相之前,我不会杀你。
不但自己不会杀她,有人要杀她的话,自己还得拚命拦着——这感觉实在太他妈的了!简直就像吃了一大口晒干的狗屎,都快噎死了,还得玩命地往下咽。
不过……虽然不能杀你,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程宗扬收起长剑,然后抬手朝吕雉抓去。
吕雉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她身后一直没有动作的老太监低低咳了一声,然后一掌拍出。
那一掌看似缓慢,但程宗扬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便咯的一声脆响,整个左手的骨骼像被人生生碾碎一样,剧痛攻心。
干!程宗扬大骂一声。
自己出手的时候,其实已经在防着吕雉身后的老太监,可这老太监实在太阴损了,自己一把抓出,他应该上来一掌封住,两边硬碰硬对上一掌,好先试试彼此的斤两再说。
可这老太监不按套路来,反而一掌反切,砍在自己手背上,直接震断了自己两根掌骨。
程宗扬捧着手跳到一边,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这老太监不仅阴险,而且下手凶残毒辣,手底的功夫也够硬。
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就算全无防备,想一掌拍断自己两根掌骨也不是易事。
卢景和秦桧一左一右掠上前去。
老太监袍袖鼓起,两只枯瘦的手掌从袖中探出,慢条斯理地往两边一抹,拦住两人的攻势。
秦桧的惊雷指指法潇洒自若,如同红尘中飘然行走的书生,带着一股从容洒脱的书卷之气。
指掌相交的一剎那,他十指犹如鲜花怒放,霎时间幻化出重重指影,带着一连串惊雷般的爆响,往老太监掌腕间的要穴点去。
老太监不闪不避,直接一掌横封,秦桧十指彷佛点在一块又厚又韧无比的老牛筋上,足以洞石穿金的指力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就被化解殆尽。
卢景指如鹰爪,错掌相过之际,与老太监右手五指逐一拼过。
小指相交,如击败革,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接着是无名指,指端如中枯木,笃的叩出一声低响。
然后中指相击,如中坚石,绷的一声震响。
食指指风劲锐,如同金铁相击,传来一声刺耳的震响。
最后拇指攻出,卢景长吸一口气,指上筋节蓦然爆起,重重点在老太监的掌心。
老太监鼓起的袍袖倒卷而回,脸上也露出一丝讶色,他退后半步,化去卢景的指力,随即右手一甩,将卢景抛开。
单超吐气开声,一掌往老太监胸口推去。
老太监袍袖一翻,卷住他的手掌。
一股大力涌来,单超胸前的伤口顿时迸裂,鲜血狂涌。
耳边一声娇叱,你敢打程头儿!一只白玉般的小粉拳挥来,朝老太监的鼻梁打去。
老太监色木然,右手鸡爪一样张开,扣住小紫的拳头。
接着他手指忽然扭曲,一道幽蓝色的微光从他指缝间疾射而出,没入土墙。
老太监掌力一吐,将小紫震开。
小紫手上多了几道青紫的指痕,掌心暗器的机括更是被他掌力捏碎,碎片刺入肌肤,淌出鲜血。
程宗扬勃然大怒,你找死啊!程宗扬拔刀在手,正要劈出,身后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老杂毛,你敢打紫丫头?!在外面把风的朱老头不知何时蹿了进来。
一看到他,吕雉双眸立刻像燃起烈火,流露出无穷恨意。
朱老头疯狗一样猛扑上去,一脚把老太监踹翻,然后骑在他身上,一手脱下脚上快没边的破鞋,劈头盖脸一通猛抽。
吕雉脸色变得铁青,眼看着汉宫硕果仅存的老怪物彷佛街头泼皮殴斗一样,被人骑在身上,打得满头是包。
让你打!让你打!让你打!老太监甚是硬气,被鞋底抽得脸都肿了,还在硬撑,询哥儿!你啥时候回来的?咋不打个招呼呢?你这是看不起我啊!看不起!看不起!看不起!别打脸!哎……别打!咱别打脸行吗?不打脸!不打脸!不打脸!老太监抱头叫道:瞧你这臭脾气!啥事不能好好说呢?动啥手啊?不是当兄弟的说你!就你这脾气,迟早有你吃亏的时候!吃亏!吃亏!吃亏!老太监顶着雨点般的鞋底爬到墙角,大吼道:刘询!你丫再打!我就还手了哇!还手!还手!还手!老太监厉声道:算我没说!没说!没说!没说!老太监放声大哭,姊啊,有人打我!朱老头悻悻然停下手,打你都是轻的!瞅你那熊样,你再哭!老太监吸了吸鼻子,爬起来道:你这鞋几年没洗了?臭大发了都。
吕雉坐在席上,眼中恨怒交加。
老太监没答理她,哈着腰过来,一脸赔笑地说道:几位都不是外人哈?小的姓曹,草字季兴。
打小在宫里当差。
有啥事打个招呼哈。
哎哟,这闺女长得这个俊啊……来来来!这串珠子你拿着玩。
老太监从袖里取出一串明珠,不由分说塞到小紫手里。
我手痛。
来来来,这块玉佩拿着。
老太监从腰里摘下一块玉佩。
还痛。
老太监浑身上下摸了一遍,这回连根毛都没摸出来,他左右看了一圈,随手把吕雉颈中一串明珠摘下来,乐呵呵地递给小紫,笑眯眯道:这闺女我越看越喜欢。
拿着玩!小紫手一指,我要那个。
程宗扬一眼看过去——嗬!死丫头还真敢要!直接指着吕雉腰间的印绶。
太后绶带用的是赤绶四彩,与天子相同,这是随便拿来玩的吗?曹季兴道:哎哟,闺女,你要这干啥呢?小紫笑道:好玩。
看着死丫头天真无邪的笑脸,老太监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竖起大拇指,狠狠挑了两下,这闺女会玩!借过借过。
曹季兴恭恭敬敬抬起吕雉的手臂,把她的印绶扯了下来。
吕雉身体微微发抖,她压下心底的忿恨,咬牙道:曹老,哀家怎么不知你与阳武侯有交情呢?知道的都死了呗。
曹季兴道:当年为了询哥儿那事,宫里可杀了不少人。
我呢,算是运气好,捡了条命,一直也没受啥重用,就在宫里打个杂,闲来无事,练练功夫。
倒是询哥儿还记得我,每次来宫里,都要找我唠会儿磕。
这一眨巴眼呢,好几十年过去了。
当年的老人就剩我一个了。
谁成想到老了老了,反而受了太后的信重。
咂咂,世上这事,可咋说呢?太后绶带长两丈六尺,系的花结更是繁琐无比。
曹季兴也不着急,一边慢悠悠解着,一边唠唠叨叨说道:哎,询哥儿,咱俩头回见面,就是在这儿吧?可不是嘛。
朱老头环顾四周,口气沧桑地叹道:想当年,这北寺狱要不是因为我,还建不起来呢。
程宗扬不由刮目相看,真看不出来啊,老头儿。
你当年在宫里还挺牛?你听他吹。
曹季兴撇了撇嘴,他是坐牢的。
这北寺狱可不就是为他建的吗?怪不得好端端的宫里会建个监牢,原来当年就是为了关这个老东西。
朱老头道:坐牢咋了?不丢脸!这世上就没你觉得丢脸的事吧?他当然不丢脸了。
曹季兴道:他坐牢我还得伺候他。
头回见面,他就揍了我一顿。
有这事儿?朱老头一脸糊涂,从小到大我动过你一指头?咋没有啊。
宫里人悄悄送你的饼,我摸了一块吃,你就揍我。
曹季兴感慨道:那时候宫里的风气和现如今可不一样,搁现在,打死我都不敢吃,谁知道里头有毒没有?时候不一样啦。
后来我被打发去守陵,你也搬到五陵边上。
曹季兴咧开嘴,咱们不打不相识,那段日子过得可真快活啊……曹季兴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打起精,前儿个吧,娘娘找到我,说要用上我这把老骨头了。
我呢,也没当回事。
真没想到咱哥儿俩还有见面的日子……曹季兴一边说,一边把赤绶和太后之宝的玉印扯了出来,一古脑捧给小紫,闺女,拿着玩吧。
雪雪浑身的绒毛猛地炸开,嗷呜狂叫一声。
一道乌光从绶带下方穿过,无声无息地射向小紫。
程宗扬长刀挥出,差了少许未能挡住。
曹季兴反手一捞,那道乌光像游鱼一样穿过他的手掌,只一闪就射到小紫腰间。
叮的一声,那道乌光射在玉佩上,却是一根黑色的长羽。
小紫用玉佩挡住长羽,抬眼望向吕雉,星眸闪闪发亮,你身上还有好玩的东西呢。
吕雉双手一按,乌云般飞起。
身在半空,大袖蓦然张开,雨点般洒下数十道黑光。
秦桧十指连弹,将袭来的黑羽弹开。
卢景左手破碗一举,收走黑羽,右手竹杖挑出,刺向吕雉膝侧。
单超双拳齐出,将射来的黑羽尽数砸飞。
原本打定主意装死的赵充国再混不下去,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接着腰背一弓,衣衫鼓起,黑色长羽射在身上,彷佛射在鼓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响声。
留下罢!曹季兴一爪挥出,往吕雉脚踝抓去。
程宗扬也没闲着,他左手受伤,右手舞出一团刀花,格开黑羽,一边盯着吕雉的身影。
在场的全是老手,吕雉飞得再高,终究要落下来。
不用吩咐,众人就盯住吕雉可能的落脚处,只等她势尽而落,便群起攻之。
谁知吕雉飞到最高处,眼看着就要落下,只听呼喇一声,吕雉身影猛然一凝,就那么悬在空中。
程宗扬张大嘴巴,看着吕雉背后伸出一对纯黑的羽翼。
那对羽翼宽约丈许,形状犹如凤翼,虽然色如墨染,没有传说中凤凰华丽的色彩,但修长而秘,彷佛有种无言的高贵。
干!她是羽族!程宗扬惊愕得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汉国太后,居然是个羽族!这简直比吕雉是个人妖更令人难以置信。
刘询!吕雉厉声道:你杀我父母时,可想过今日!朱老头敲了敲脑袋,眯着眼回想半晌,才恍然道:我当年杀的那个羽族原来是你娘啊。
我说她一个羽族女子,怎么为了一个吕家男人那么拚命呢。
吕雉眼圈发红,接着泪如雨下,冤有头,债有主!当日毒杀许平君的,又不是我们这一支!先父先母却无缘无故死于你这老贼手中!朱老头收起平常的嘻笑,目光变得深沉,你觉得父母死得冤枉?可谁让他们姓吕?他沉声道:除了阿君,这世间哪有什么无辜之人?好!举世滔滔,尽是有罪之人!吕雉尖声道:我今日就先杀了你!周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彷佛蛇行雪上。
赵充国大吼一声,从袖中挥出一条铁链,黑蟒般往吕雉腰间缠去。
吕雉轻蔑地冷笑一声,双翼微微一振,身形陡然拔高,从天井中飞出,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
卢景、秦桧、单超同时掠起,飞身穿过狭小的天井,跃上屋檐。
程宗扬抱起小紫,紧跟着跳了上去。
屋顶风雪猛然一紧,寒风拂面,犹如刀割。
借着武库的火光,能看到四周的雪地上涌出一队戴着面具的死士,数量不下二百。
吕雉已经收起羽翼,遥遥落在一株劲松上。
松树下,数十名胡巫聚成一圈,手中拿着骨制的法器。
让程宗扬惊异的是,那些死士当中,一名壮汉长发披肩,手中拿着一杆丈许长槊,正是朱老头手下的卫队首领,石敬瑭。
老石挺胸凸肚,装得跟真的一样,一边大声下令,让手下架起攻城的重弩,一边偷偷拿眼去瞟吕雉,也不知道他刚纔是否看到吕雉的双翼。
赵充国!秦会之!吕雉寒声道:你二人若是投诚,哀家可以饶你们一条性命,留在宫中效力。
赵充国小心翼翼地问道:啥意思?吕雉冷冷道:净身入宫。
赵充国往胯下看了一眼,商量道:能不割吗?吕雉冷哼一声。
卢景叫道:我割!我割行不?卢五爷即便净身,哀家也不敢留你。
卢景抱怨道:你这是看人下菜碟啊。
凭啥他们能割,不让我割呢?因为你们都该死!这就没得商量了。
卢景吹了声口哨,老赵,比比?成啊。
赵充国道:你东我西,一个来回定胜负。
卢景飞身跃下。
赵充国把外衣一脱,露出腰间一长两短三把快刀,然后虎跃而出。
那些死士分别结成阵型,以执盾披甲的壮汉为首,缓步向前,手持刀剑的短兵手和持矛执戟的长兵手紧随其后。
他们戴着金属制成的面具,除了面具上镌刻的猛兽图案,看不到任何表情,犹如一群狰狞而冰冷的野兽。
阵后散落着数十名银制甚至金制面具的死士,他们所带兵刃各异,身手也明显比结阵的死士高出一截。
特别是其中几名金制面具的死士,显露出的修为尤为深厚。
看来这纔是吕雉真正的底牌,有八成可能是吕雉准备用来对付剑玉姬的,结果让自己给撞上了。
赵充国还在半途,卢景已经突入阵中。
他身法迅捷,就如同一柄快刀,从两名执盾的死士中间插入,再出现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长刀。
刀光飞舞,血花四溅,这位昔日武穆王麾下八骏之一的云骖踏血而行,只片刻便破阵而出。
赵充国招法凶悍,作为一名惯于沙场厮杀的猛将,他出手大开大阖,比卢景少了一分精准和细致,却多了一股一往无前的逼人杀气,长短刀交替挥舞,左右荡决,所向披靡。
两人一先一后撕开敌阵,随即又返身杀回。
在后方押阵的金面死士纷纷上前截杀,终于在距离狱墙十余步的位置截住两人。
完蛋!完蛋!赵充国一边砍杀,一边扯着嗓子叫道:这回要让瞎子老五占便宜了!卢景叫道:谁占便宜了?我这边三条大虫!我这边也是仨!两个使剑的,一个使棍的。
嘿,这个使棍儿的路数有点眼熟啊。
像是浮屠门的。
啥浮屠门啊,你说的是秃驴吧?卢景叫道:我这边有个玩刀的,看手艺,像是玩惯戒刀的。
这两人都是久经战阵,眼力惊人之辈,对手虽然极力隐藏,仍被他们看出破绽。
卢景说着,忽然竹杖一挑,将那名死士的面具挑开。
面具后是一张布满伤疤的面孔,尤其是他眼角一道伤口,将眼睑斜着切成两半,血红的眼睑往外翻卷,无法闭合,让人过目难忘。
卢景冷笑道:我说是谁呢,这不是道上有名的疤和尚吗?怎么?你不在大孚灵鹫寺出家,改行给人当狗腿了?听到大孚灵鹫寺,程宗扬心头瞬间滚过一连串的名字:花和尚、净念、沮渠二世、十方丛林、外道叵密、已死老僧……尤其是那件绣着英文的袈裟,还有那位十方丛林的缔造者,来历诡异的不拾一世大师。
没想到居然会在汉国的深宫之中,又见到他们的身影,而且还假冒成吕氏门下的死士。
被揭穿身份的疤脸死士一言不发,他撕开衣襟,用手指在胸膛上画了一个血淋淋的卍字符,嘴唇微微翕张。
程宗扬大叫道:五哥小心!一团巨大的血花在雪地上爆开,剎那间,视野中只剩下刺眼的殷红。
第八章卢景彷佛一片树叶,被奔腾的血雾掀飞,眼看就要撞到檐角,他突然伸出一脚,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檐上,身体傲然挺立。
程宗扬刚松了口气,却看到卢五哥挺直的背脊后面,一片血迹正迅速扩大。
老赵,这回可是我赢了。
卢景长笑声中,特意跺了跺脚。
我认输!赵充国十分光棍,眼看无法脱身,立刻叫道:哪位大哥行行好,拉兄弟一把!单超从墙头掠下,将赵充国接应回来。
程宗扬抬起头,望向立在松枝上的吕雉,眼睛微微眯起。
我在汉国待了不短时候,一座寺庙都没看见。
太后请来这些强援,不知许下多少好处?吕雉道:何需好处?无非是殇老贼的性命而已。
朱老头往人群看了一眼,才七个光头,少了些吧?话音未落,一名拿着长戟的死士突然倒地,他面上戴着金制的面具,只能看到露出的手掌迅速变成死灰色。
朱老头嘿嘿一笑,只剩六个了。
单超没有作声,只是从后扶住卢景,暗暗输气过去。
卢景伤势不轻,但眼下不敢显露丝毫,只能硬撑。
吕雉寒声道:石敬瑭!你不是说他的毒物能被雨水克制吗?正在调校大黄弩的石敬瑭赶紧抬起头,嚷道:娘娘明鉴啊!这会儿下的是雪,不是雨啊!秦桧厉声道:石敬瑭!你敢背主!石敬瑭理直气壮地叫道:良禽择木而栖,我这是弃暗投明!说着他手不小心一歪,架在弩上的重矢失去控制,还没拉到底就猛地弹出,直射吕雉胸口。
吕雉错身避开。
紧接着身后一声惨呼,一名隐藏在黑暗中的黑鸦使者在半空中现出身形,他腰部被大黄弩射穿,鲜血喷泉一样涌出,只勉强扇了几下翅膀,就堕入雪中,一命呜呼。
石敬瑭错愕之下,立刻叫道:有刺客!娘娘小心!吕雉咬住齿尖,声音冷入骨髓,石敬瑭!你从本宫手里拿那五万枚金铢的时候,是怎么说的?石敬瑭恼道:别说这个!谁提我跟谁急!五万金铢?谁要拿到一枚,谁他妈是孙子!全被姓蔡的那货给私吞了!你是觉得蔡敬仲一死,你就可以信口胡言了?他活着我也这么说!算了,这暗我也不弃了,明也不投了。
石敬瑭一边说一边朝秦桧打招呼,老秦!咱们还是一伙的啊。
主上!我让人坑了,没捞着钱!朱老头哂道:活该。
什么钱你都敢捞。
吕雉美目中几乎喷出火来。
石敬瑭带来的有五十余人,临阵倒戈,自己一方一下就少了四分之一。
她低下头,对胡巫厉声道:为何还不下雨?那些胡巫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几句,最后一名年轻的胡巫起身道:我们大祭司说,他前前任大祭司曾经来这里望气,知道那位阳武侯。
大祭司说,既然是你们家事,我们决定不再参与。
一众胡巫躬身行礼,然后鱼贯离开。
转眼之间,吕雉一方已经从占据绝对优势的二百比八,降为一百五比六十,再降为一百二比六十,原本稳操的胜券,已经岌岌可危。
然而崩溃还没有结束,一名死士开口道:我们是吕家的门客,食主之禄,为主分忧,给主家卖命,绝无二话。
不过我听说郭大侠被人陷害,祸及满门,竟然是咱们的人干的——他摘下面具,狠狠扔在地上,大吼一声,连郭大侠都敢陷害,老子早就不想干了!此言一出,顿时一片哗然。
程宗扬还是头回见到这种事,对方的死士阵前哗变,简直是老天爷往自己头上扔馅饼。
正自诧异,却见石敬瑭正跟秦奸臣眉来眼去,使劲打着眼色。
一看到两人鬼鬼祟祟的眼,程宗扬就懂了,这绝不是那名死士突然间良心发现,而是设计好的。
吕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招揽石敬瑭,结果来了个引狼入室。
话说回来,不能忘了策划石敬瑭被招揽的主谋是谁。
王蕙和蔡敬仲两个人一起跟吕雉玩,吕雉玩得起吗?郭解的名头真不是盖的,作为当世大侠,可以说是无数人的偶像,蔡爷安排的这个选题,极为精准而又精妙地触碰到这些死士情绪的敏感点。
眼看场中就要大乱,有人叫道:别听他胡说!我胡说?那名死士叫道:杨七!伊震!是不是你们干的!一名戴着银制面具的死士冷笑道:是我干的又怎么样?一名死士道:郭大侠侠义无双,害得他满门被斩,你们还讲不讲道义!那名戴着银面具的死士狞声道:我们把命都卖给吕家,还讲什么道义?跟襄邑侯作对的正人君子,你难道就没杀过?远处有人叫道:你连道义都不讲,干嘛还替吕家卖命?吕家拿钱,我们卖命,公平交易,讲的就是道义!不讲道义,我凭什么不拿了钱就跑?另一处有人叫道:郭大侠不图当官不图名利,担当的是道义两个字!陷害郭大侠,就是坏规矩!郭解因为一桩无头悬案被连累满门抄斩,早已引起满城风雨,此时突然被揭出真相,越来越多的人发出不平之鸣,吵闹声越来越大。
吕雉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些死士都是吕冀的门客。
打着替郭解报仇的幌子,光天化日之下杀死郑子卿,陷害郭解是吕巨君的主意,目的是借天子的手除掉郭解,再借郭解的侠名宣称天子失德。
眼看着众人因为郭解被冤之事人心浮动,她此时却无法开口,因为她不知道那些死士了解多少内幕。
吕家诸人处心积虑对付天子,甚至不惜牵连与此无关的郭解,这些内幕一旦被人揭穿,比单单陷害一个郭解更动摇人心。
吕雉已经意识到此事是一个绝大的阴谋,可这个阴谋不但用心歹毒,发动的时机更是阴损之极,正选在石敬瑭和胡巫接连倒戈,对手锋芒毕露,大孚灵鹫寺僧人被揭穿身份的关键时候,以至于她空有太后之尊,却无计可施。
无论她怎么辩解,只要一开口,就会成为导火索,把话题引到天子与吕氏的明争暗斗上。
尤其眼下正是天子暴毙,流言四起的关口。
她唯一的选择,就是闭紧嘴巴,什么都不说。
这也许是最差的选择,可她此时已经没有足够的资本去冒险赌那些死士不顾一切的忠诚。
可她不开口,有人替她开口。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将众人的吵嚷声都压了下去,兄弟秦桧!乃是郭大侠结义兄弟!在程宗扬果然是你这死奸臣的目光中,秦桧跃上墙头,抱拳一揖,行了个江湖礼节,朗声说道:兄弟此番来到宝地,正是为郭大哥之事!列位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因为讲究重然诺,轻生死的道义,才为吕家卖命。
郭大侠与吕家有杀父弒母灭妻屠子之仇,此仇不共戴天!春秋公羊有言,父无罪而被诛,纵有天子之命,子为父复仇,即便弒君,亦属大义!秦桧振臂一挥,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秦某与郭大哥义结金兰,郭大哥之父即为我父!今日正是为父报仇!兄弟不敢请各位好汉自坏规矩,倒戈相助,只请各位暂且封刀,待秦某报过杀父之仇,即便诸位兄弟再为主家报仇,乱刃交加,将秦某碎尸万段,秦某也自当含笑九泉,死而无憾!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合拢。
自己一向知道死奸臣是个人才,可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人才!从江湖道义扯到春秋大义,又是结拜兄弟,又是为父报仇,引经据典,滴水不漏,硬是把自己要杀吕雉这事说得大义凛然,好像谁不答应,就是跟大义过不去似的。
秦桧一番话说完,指着孤零零立在松上的吕雉,慷慨悲呼道:吕雉!今日我为父报仇!快快下来受死!吕雉气得眼前发黑,再看场中,百余名死士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拨,一拨已经收起兵刃,退出战圈,果真是袖手旁观,准备秉承大义,坐视秦桧的复仇之战。
剩下的铁杆死士,不过寥寥二十余人。
其中还包括那几名假冒身份的大孚灵鹫寺僧人,胜负之势,已经彻底逆转。
赵充国道:老秦,你这舌头真不得了啊!足足能当百万兵!掷地可作金石声!我跟你说,我那儿可就缺你这种能说会道的人才了!曹季兴道:光凭这舌头,起码值个三公!小紫却道:她要逃了。
话音刚落,吕雉便飞身而起,她漆黑的羽翼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能看到她黑色的身影扶摇直上,逐渐变得模糊。
与此同时,最后那二十余名铁杆也一哄而散。
程宗扬望着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天空道:这下麻烦了。
自己本来还想留吕雉一条性命,查清王哲被害的真相,谁知道她竟然会是羽族,而且一看势不可为,立即远扬,这下天高任鸟飞,天知道她飞到哪儿了。
小紫道:我去追她好了。
往哪儿追?伊阙啊。
吕雉仅剩的翻盘机会,就是伊阙关外的董卓。
这也是她唯一的生路。
失去这根救命稻草,汉国再大,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再多长两对翅膀,化身六翼天使也没用。
程宗扬不同意,不行,太危险了。
死丫头速度再快,也赶不上吕雉——人家是用飞的。
等小紫赶到伊阙,吕雉说不定已经与董卓合流,那纔是自投罗网呢。
小紫笑道:一点都不危险,你瞧。
小紫说着,拿出那条赤绶摇了摇。
赤绶下方悬系着一枚玉玺,玺身质地洁白细腻,犹如上好的羊脂,莹润无比。
死丫头一张口,朱老头和曹太监立即把胸口拍得山响,表示他们早就想去尝尝伊阙清晨时分的西北风和洛都有什么不同了。
有这两个老东西跟着,程宗扬连劝阻的理由都没有了。
只能警告小紫快去快回,无论是否找到吕雉,都必须在六个时辰内回来。
如果再敢玩消失,我就学剧大哥,拿根链子把你锁上。
安啦。
小紫把印玺一丢,雪雪扑上去一口吞下。
朱老头和曹季兴跟狗腿子一样,一边一个扶起这位小姑奶奶的手臂,三人一犬,消失在风雪中。
…………………………………………………………………………………程宗扬坐在车上,骨折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缠得跟个球一样。
只要有一点可能,自己也想跟死丫头一起去伊阙,可惜没有。
洛都的事已经多得挠头,自己要敢把这烂摊子一丢,跑去跟紫丫头玩,下边的人非得造反不可。
卢五哥伤势不轻,必须尽快找地方疗伤。
蒋安世的遗体要送回去安葬。
还有岳鸟人的礼物:义姁,卢五哥嫌带她麻烦,封了她十七八处穴道,找了个箱子一丢,这会儿也要带走。
同样重伤的还有中行说。
按理说,这死太监没少找自己麻烦,刨个坑把他埋了都算对得起他。
可是中行说那句把天子当朋友,让程宗扬心有戚戚,一时间狠不下这份心来。
自己在六朝见惯了君臣主仆之类尊卑分明的人际关系,中行说这个死太监中的葩,着实是个异数。
同样落在自己手里的还有吕冀,这个废物,自己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把他砍了脑袋,悬首示众,不但自己喜闻乐见,对汉国百姓而言,更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问题是怎么杀?毕竟他是太后的亲弟,朝廷的大司马,是按照司法程序,明正典刑,当众斩首?还是直接来个痛快的,自己拿刀把他砍了算完?如果走司法程序,又牵涉到一件头痛事——自打剑玉姬占了寝宫,刘建就像疯了一样下诏,天还没亮,便发下去一百多道诏书,铁了心要把天子之位坐实。
问题是,吕氏的叛军还未剿灭,连天子正殿都在吕巨君的威胁之下,刘建只敢待在昭阳宫,还不敢选天子停灵的东阁,而是西阁的凉风殿——这算哪门子的天子?吕雉已经穷途末路,长秋宫和刘建的矛盾差不多也该浮出水面,剑玉姬那贱人随时都可能跟自己来个图穷匕现。
斗完吕氏,来不及松口气,又要接着跟刘建斗。
单一个吕雉,就一波三折,斗得自己精疲力尽,何况接下来的对手是那个卑鄙狡诈无耻阴险的贱人,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欲裂。
头痛的不仅是程宗扬,刘建这会儿也不好受。
赵充国说凉风殿三面临水,易守难攻,巴拉巴拉一通忽悠。
刘建一来才知道这鬼地方真是殿如其名,天那叫一个凉,风那叫一个大,而且这破宫殿还他娘的四面透风,美其名曰八面来风。
刘建这一宿冻得那叫一个惨,用道家的说法,那叫玉筋长垂——鼻涕都拖出来老长。
一片刺骨的寒意中,唯一让刘建暖暖心的,就是那枚传国玉玺了。
两名太监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玺,蘸满朱砂,然后稳稳放在拟好的诏书上,用匀了力气,仔细按下。
玉玺抬起,绢帛上留下一枚鲜红夺目的印痕。
这道帛书立刻成了天子御诏,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世间百姓,天下万民,都将拜服在这道诏书之下。
即使再强大的法术,也比不上权势万分之一的威力。
自己一道诏书,就能让那些公卿贵族人头落地。
无论勇冠三军的猛将,学富五车的文士,还是飞扬跋扈的权贵,一道诏书,便能予取予夺。
刘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权力的滋味,而当他真正品尝过权力的甘腴,才发现自己所有的幻想,在真实的权力面前,都如此苍白。
十余名文士正在不停地挥毫泼墨,将自己的意志转化为御旨。
那些诏书有大量重复内容,但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颁布的御旨正在不断地发往整个天下,直到汉国每一位官员,每一个黎庶百姓,都知道自己这位新天子的存在。
想到得意处,刘建不禁大笑起来。
咚!咚!咚!咚!急促的鼓声传入殿中,刘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蹿到屏风后,尖声道:怎么回事?为何击鼓?内侍回道:苍先生正在击鼓聚将。
刘建攀着屏风,只露出半张面孔,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为何不禀报朕呢?两名内侍面面相觑。
刘建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
骄狂!太骄狂了!朕是天子!不是什么摆设!一名内侍机灵一些,奴才这就叫他们停鼓待诏。
刘建哼了一声,沉着脸从屏风后出来,重新坐回御榻,看着内侍在诏书上加盖传国玉玺,不多时又沉浸在那种心醉迷的快感。
苍鹭道:从龙之功,向来可遇而不可求。
一旦错过,必将后悔莫及。
若是立功,则是恩泽三代,惠及后人,家族百年基业,由此发韧。
今日为王前驱,从龙建功,幸何如之!再有一刻,便是辰时。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苍鹭声音越来越激昂,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举起铁如意,大睁着眼睛,薄膜一样的眼皮不住抖动着,高声道:诸军士!一鼓作气,攻灭吕氏逆贼!还没等一众军士山呼万岁,一个公鸭嗓子插了进来,圣上有旨!召苍某人觐见!苍鹭慢慢抬过头,好像不理解自己怎么突然从苍先生变成苍某人?在场的有几名出自北军的军司马,却是心里门儿清——汉国分内廷外朝,一向争权夺利,按照离天子越近权势越重的传统,通常都是内廷压倒外朝。
这会儿眼看吕氏失势,刘建真要坐稳天子之位,这些内侍立刻就蹦了出来,还真是一点机会都不错过。
苍鹭抄起铁如意,往帐门处一丢。
一名情阴鸷的护卫抬手接住铁如意,顺势一击,像敲碎一只西瓜一样,将那名内侍砸得脑浆迸裂,扑倒在地。
苍鹭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道:诸军进退,以苍某金鼓为号。
不遵号令者,杀无赦。
在场的军士都闭紧嘴巴。
他们知道,这位苍先生的身份只是一介布衣,但他身边不但有数名身手过人的护卫,而且包括两支佣兵团在内,至少一半的人马都直接听他指挥。
短短两日,他们不仅见识了这位苍先生用兵的精妙,更见识过他森严的军纪。
这不,堂堂天子近侍,擅闯军机要地,当场打杀。
就这样吧。
苍鹭说完,在场的军士、门客、邸中旧臣、佣兵团的首领纷纷抱拳,齐声应道:遵令!…………………………………………………………………………………吕巨君立在平朔殿外的台陛上,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北宫的方向,手指几乎抠进栏杆。
许杨身死,廖扶一夜白发,此时他手头所有的兵力只剩下左武第二军的一千余人,还有百余名射声士。
经过一夜鏖战,军士们不但体力耗尽,难以再战,装备损毁也极其严重。
武库被烧,吕巨君失去了最要紧的军械来源,射声士军连战多场,箭矢已经所剩无几,备用的弓弦也几乎消耗殆尽。
左武第二军虽然出战最晚,但上来就是恶战,弓刀大量损坏,又无处补充,而且冒着严寒苦战至今,连口热水也喝不上,整个军中仅存的十余战马被全部杀死,用来裹腹,局面越来越恶化。
幸好吕巨君抓住对手联而不合的弱点,威胁只与其中一方搏命,使他们心存忌惮,才赢得了喘息之机。
再长的夜,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眼看着天色渐亮,吕巨君心里也越发焦急。
按照最初的设想,若是进攻南宫失利,自己必须支撑到天亮,届时太后将亲自出面,宣布垂帘听政。
天子暴毙,继任者出现之前,由太后垂帘天经地义。
长秋宫毕竟儿媳,怎么也不可能绕过婆婆去。
可没想到刘建这个在吕巨君眼中志大才疏,福浅德薄的无能废物,居然这么坚韧,怎么打都不死。
更是吕巨君意外的是,董宣招募的那批隶徒仓促上阵,竟然爆发出非同一般的战斗力,死死守住玄武门,连吕家不世出的天才吕奉先,都只能在城下饮恨。
还有霍子孟。
若不是这老贼派羽林天军突然夺下白虎门,自己也不会退路尽失,被困宫中。
武库的火光越来越淡,不是火势变小,而是天色越来越亮。
苍凉的号角声次第响起,不用仔细分辨,吕巨君就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四面楚声。
北边是卧虎董宣的隶徒,西边是霍去病霍少的羽林天军,南边是投靠刘建的屯骑、越骑诸军,东边则是刘建招揽的一群乌合之众。
敌方势力越来越强大,己方的援军却遥遥无期。
吕巨君竭力保持镇定,无论如何,自己也支撑下去,撑到太后出面的那一刻。
董宣身为臣子,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太后的车驾,更不可能阻止太后去见自己死去的儿子最后一面。
霍子孟那头老狐狸受过太后大恩,眼下虽然躲在背后,不敢露头,但也不可能丢开上下尊卑,与太后兵戎相见。
唯一敢犯上作乱的只有刘建,但区区一个诸侯王太子,拿到玉玺虎符又当如何?太后车驾亲至,北军诸校尉未必就肯听他的。
剩下一批乌合之众,根本无足轻重。
可是太后为什么还不出现?吕巨君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永安宫内血流成河的惨状,他赶紧摇摇头,把这个念头驱到脑后。
他相信以自家姑母的眼光手段,不会不考虑到刘建等人铤而走险的可能。
永安宫内已经设下重重陷阱,等着他们往里面跳。
主公。
廖扶头上的白发苍苍,原本丰俊朗的外表此时也变得衰朽不堪。
吕巨君心底涌起一丝愧疚,假若自己早听他的计策,不一味倚仗左武第二军这支伏兵,而是在天子驾崩的当晚就将霍子孟、金蜜镝等重臣召至永安宫,也许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他笑道:往后得叫你廖公了。
吕巨君意识到廖扶的视线,有些疑惑地摸了摸头,谁知手一碰,头顶的却敌冠险些掉落。
他以为是头冠松了,连扶了几下都没能扶正,摊开手时,却发现指间多了无数灰白参差的发丝。
吕巨君有些发怔,他只看到廖扶一夜白发,却没想到自己同样是一夜之间,不仅黑发转白,而且还脱落了大半。
吕巨君手指颤抖着取出一条布巾,勉强绕在头上。
就这么一会儿,他的头发已经掉落殆尽,连挽好的发髻都松脱下来。
属下无能,已经无力回天。
廖扶平静地说道:请主公自认天命,属下理当奉陪。
不,不会的。
吕巨君语无伦次地说道:天命在我,不!不!在太后!不是……太后肯定会来的!天命,天命所归……那些逆贼不会……就在这时,一骑快马驰来。
一名内侍手执诏书,从隶徒阵前穿过,然后是期门、虎贲、长水、羽林……一直到车骑将军金蜜镝阵前,才滚鞍下马。
吕巨君一颗心直沉下去。
他当然能认出那是永安宫的内侍,连他捧的诏书,也是永安宫的式样。
那内侍捧着诏书尖声道:太后谕旨!先帝龙驭宾天,吕冀身为朝中重臣,举止失仪,于灵前咆哮,行事无状,着令免去其大司马之职,收取印绶。
除襄邑侯爵,改封景都乡侯。
内侍念完,又取出一道诏书,圣上大行,百姓震惶。
先帝无子,以至帝位空悬。
太后有谕:国不可一日无君,召大将军霍子孟、车骑将军金蜜镝、御史大夫张汤、丞相韦玄成、大鸿胪车千秋赴永安宫。
余者扫净宫室,以迎新君。
金蜜镝伏身拜道:臣,遵旨。
听到扫净宫室,迎立新君,吕巨君忽然平静下来。
他丢下布巾,不再徒劳地遮掩头上的秃痕,而是扶着栏杆,深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
然后转过身,对廖扶说道:文起,这次要辛苦你了。
廖扶道:与有荣焉。
吕巨君叫来心腹,命他们把所有能搬来的木柴全都搬来,堆积在平朔殿内。
他特意嘱咐道:若是有简册书卷,那最好不过。
我记得殿里还有点灯油……唔,在这里。
吕巨君对廖扶道:得咱们两个动手了。
廖扶挽起衣袖,想了想又随手解开,将灯油泼在袖上。
一个少年匆匆奔进来,君哥,我听到……哦?吕奉先瞪大眼睛。
吕巨君道:油不多,就不给你分了。
一会儿火起,你趁乱走吧。
君哥……走!鼓声隆隆响起,按照太后谕旨中扫净宫室的命令,诸军同时出动,喊杀声越来越近。
吕巨君站在高高的木堆上,他浑身泼满灯油,手里拿着一支火把,对廖扶笑道:文起可记得,当日你推算汉国运数,我吕氏与汉国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抬手将火把丢到木堆上,然后张开双臂,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说道:至此,汉德已尽,天命将改。
烈焰腾起,吞没了两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