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醉晚垂首一笑,轻声道:“不瞒堂姐,在西堂后山,伯父便时常请我和家中丫鬟们去过去帮忙打理,他说我们这样的女儿家,知道花草怎么摆弄好看。”
这话想来是在讽刺那些舞刀弄剑的女儿家不谙此道。
唐昕略一蹙眉,道:“可这里不是西山。”
“选地的要领是共通的。”
唐醉晚柔声道,“而且我也常听伯父说起其他地方的花园。”
南宫星知道唐醉晚样貌柔美乖顺,是那种极讨男人喜欢的气质,对唐昕来说,自然会产生些许敌意。
但此时并不是放任醋坛子乱滚的时候,便沉声道:“如此甚好,那就劳烦醉晚姑娘辛苦一趟,为我带路过去吧。阿昕,你……”
“我自然也去。”
唐昕马上抢着道,“偶尔见远秋堂叔一次都是在前山正经场合,我还挺好,他那么一个一流高手,养花种菜会是什么样子。”
霍瑶瑶有四大剑奴护在厢房暂歇,而且南宫星交了任务给她,此刻应该已经在潜心准备,那么带上唐昕自然也无妨。
“你去便去,可莫要再和你堂妹争些无用的事。”
他拉过唐昕揽到身边,附耳低声说道。
这话虽是警告唐昕,但同时展露的姿态已经足够表明他俩之间的亲昵关系。
唐昕微微一笑,深知男人给了面子就要及时揣起来的道理,“那是当然,醉晚是深居简出的闺阁小姐,和我这跑来跑去的野丫头不同,将来说不定是要嫁进大户人家的,我好端端惹她作甚。”
唐醉晚今日穿得颇为干练,闻言眉梢略扬,莞尔道:“堂姐这话说得差了,醉晚也见过几个媒人递的红笺,可毕竟平日耳濡目染,听的都是江湖逸事,对寻常人家的青年才俊,实在提不起兴致。”
唐昕凤目一侧,道:“我可没想到,下头的庄子里还有这么个好女郎。”
唐醉晚柔声道:“山就那么大,庄子上上下下,总不会那么分明。”
唐昕略一思忖,缓缓道:“你弟弟若有你这般心气,倒是好事一桩。”
“我娘身体不好,醉晚与弟弟天生资质有限,习武不力。”
唐醉晚澹然道,“所以也不指望光耀门楣,不至于辱没唐这个姓,就是我等幸事了。”
唐醉晚虽然换了利落打扮,但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看出若她自行过来后山,多费些功夫也能抵达,只是跟着南宫星和唐昕两个江湖武人,想跟上便力有不逮。
所幸唐昕唯恐南宫星帮忙,亦步亦趋守着唐醉晚,稍有点费力的地方,便或搀或抱,帮她通过。
与前山大不相同,一绕过陡峭小道,进入山阴一面,周围就很难再见到扶手所用的木栏,用来落脚的石阶间距也变大不少,断断续续。
虽说随处可见的足印表明这边并非人迹罕至,但南宫星略一打量,就判断出,这边住着的人与其说是隐居,不如说是被放逐。
如果唐炫所猜测的蛊斗一说不假,恐怕,这边就是用来发落失败者的监牢。
有心争上层位子的人一旦落败,往往会比从未争过的人还要低下。
或者,死。
可唐远秋明明是胜利者。
南宫星不懂,这个本该在前山三堂身居高位享受各种荣耀名望,与权力美妙滋味的人,为何会隐居到失败者的家园来养花种菜?唐门有事,唐远秋依然接受差遣,家中亲眷也都在前面安宁生活。
。
为何还要这般自我放逐?“醉晚姑娘,恕在下冒昧,”
南宫星略一犹豫,柔声问道,“唐远秋前辈就只是在这边隐居么?还是说,会与这边住着的其他人来往走动?”
唐醉晚摇了摇头,扶着唐昕的肩头迈上一个颇高石阶,轻喘着答道:“这就不清楚了,醉晚往伯父那边虽说去得多些,可也不常听他说自己的事。”
南宫星忍不住皱眉道:“阿昕,你这位堂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默不作声的闷葫芦么?”
唐昕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怎么可能,他要年轻十五岁,能跟你找处青楼斗斗床上功夫。姑姑没跟你提过他的风流韵事么?”
“没有,只说过一些武功和家中处事上的作派。”
南宫星沉吟道,“他当真风流得很么?”
“风流这个……哪有男人不风流。只是他风流好色得比较突出,当年你爹来这里闹得天翻地覆,也就他说过其实跟你爹挺投缘之类的话。”
唐昕说起自己了解的事情,语调都会上扬几分,显然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十分自得,“下面院子要是有谁娶了漂……”
话说到这儿,她似乎觉得家丑不宜外扬,黑眸一转,颇为生硬地折开了话题,“别说当年了,就是现在,往后山去给他帮忙的丫鬟,腿脚利落不利落是其次,反正样子得够水灵。”
唐醉晚抬手挥开一段枯枝,轻声道:“伯父还正值壮年,妻妾又不常在身边,请些丫鬟过去帮忙,少不了也要给吃给穿给银子,总不算亏待了她们。”
南宫星方才就想问,左右四下已经没有外人,便道:“醉晚姑娘,听你称呼……你父亲与他是亲兄弟?”
“伯父是家父嫡兄,家父身为三房次子,不曾习武,与伯父即便是亲兄弟,也极少见面,倒不如醉晚与伯父见面更多。”
唐昕在旁突然蹙眉,不知想到了什么,略略侧目打量着唐醉晚,似在苦思冥想回忆当年。
“怎么了?”
南宫星挪到她身边,柔声问道。
“没。”
唐昕应该是不愿当着唐醉晚的面说,简略一带而过。
后山不止荒凉,还极为广阔,其实已经包括唐门所占的山头与整个绵延山脉相连的地方,算算距离,南宫星估摸已经能走到三山之间半途处时,唐醉晚才指着斜前下方一处略有阳光照射的山洼,疲惫道:“那边就是一处,伯父的各处地方,打理得都大同小异。”
“阿昕,你行么?”
南宫星张望一眼,懒得问路,朗声问道。
唐昕心领会,调息提气,道:“行,若连这点功夫都不剩下,我还是找个隐秘地洞躲起来得好,哪儿还有颜面跟着你跑来跑去。”
“那,醉晚姑娘,得罪了。”
南宫星屈膝躬身,猫腰蹲低。
唐醉晚知道他们是要用轻功避免绕远,微微一笑,过去趴在了南宫星背后,分开裙裤双腿夹住他的腰,略带戏谑道:“唐昕姐姐不怪我得罪就好。”
唐昕也不掩饰,笑道:“我若功力足够拎着你过去,决不让小星费事。”
话音未落,她先一步纵身而起,那矫健修长的身姿拖着艳彩长裙纷飞而起,恍如彩凤掠林,猎猎而过。
唐醉晚颇为羡慕地望着唐昕在树冠中穿行的曼妙倩影,澹色的薄唇轻轻一动,但并没说出什么话来。
南宫星背着唐醉晚一掠而过,转眼就追到唐昕身边。
唐醉晚耳边风声不过响了须臾,三人就都已经到了那竹篱围起的山间花田旁边。
里面有一个小小木屋,约莫里外两间的格局,远远角落有个搭了板子的茅厕。
篱笆门开着,一个丫鬟挽高裤脚,正从木桶里用长柄勺对着种满了不知道什么菜的田地浇水,怪的是,她一边干活,还一边用胳膊抹眼睛,像是在哭。
“伯父不在。”
还没进去,唐醉晚就颇为失望地说了一句。
唐昕一怔,“你怎么知道?”
“他若在,一定会跟着丫鬟一起干活。”
唐醉晚柔声道,“伯父从不会看着旁人忙碌,自己歇着不管。”
唐昕哦了一声,道:“那咱们去找下一处吧。”
一想到这样的地方还有十几处要找,唐昕就感到额角抽痛。
“先等等。”
南宫星大步进去,“我问问这个丫鬟。”
听到后面有人说话,那丫鬟拎着桶转过了身,小脸上泪痕犹在,一双秀气眼睛红肿如桃,也不知哭了多久。
南宫星原本的问题哪里还好直接说出口来,只得先问道:“姑娘,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唐昕对家中下人倒是记得清清楚楚,打量一眼,便上来道:“青黛,这是唐家贵客,你有什么委屈,不妨说来听听。”
这种有唐门规矩内别名的丫鬟,岂会记不住主子们的脸,急忙向唐昕施个万福,低头擦净了脸,轻声道:“没有,奴婢……没什么委屈。”
“眼都哭肿了,怎么没有。”
唐昕蹙眉道,“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南宫星和唐醉晚也都注意到,青黛的另一侧脸颊用垂落的散发遮挡住,看着颇为邋遢,实在不像是丫鬟该有的样子。
青黛呜咽一声,顿时又掉下泪来,“昕姑娘,奴婢……奴婢不得已……才放下头发盖着的。”
说话间,她抬手向后拨开那片青丝,泪盈盈抬起了脸。
先前唐远明就已经提过,罗傲为了找出文曲及其部众,已经用上了很极端的法子。
虽说没有将所有嫌疑者一并砍了脑袋,但他命人在所有可能易容改扮的过堂者脸上,都开一道口子。
南宫星以为只会是个检验易容与否的小伤,没想到,会做得如此夸张。
青黛左半张脸,自眼角下到唇畔,竟多出了一道斜贯颧骨的深邃伤口,那上面抹了上好止血药粉,可皮肉外翻,狰狞可怖,顿时让这水灵灵的俏丫头成了不人不鬼的母夜叉。
唐昕抬手掩口,震惊到后退半步。
南宫星心痛不已,一时无话。
只有唐醉晚不知内情,惊声道:“你、你为何会被伤成这样?家中来了贼人么?”
青黛顿时泣不成声,哽咽道:“哪有什么贼人……就是那些狼虎一样的公差,明明……奴婢什么嫌疑都没有,还要被拉到后面剥光搜身,四个男人看着,一个女的在奴婢身上又摸又掏。奴婢真是羞得不想活了。怎么知道,这么搜完还要……还要挨上一刀。奴婢……奴婢这张脸,以后还要……怎么见人啊……呜呜……”
唐昕怒道:“这种酷吏,你们为何还要听他的!”
青黛抖了一下,小声道:“有……有个脱衣服磨蹭些的姐妹,被当场打了二十杀威棒,等划开脸的时候,眼见人都没气了……主子们不出头,奴婢们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这唐门……如今到底还姓不姓唐!”
唐昕气得脸色都有些发白,但一句说罢,脸上还是浮现出了无奈情,“怎么……怎么能闹到这个地步……”
青黛擦了擦泪,抽噎道:“奴婢……奴婢这样还不是最惨的,听说……听说有几个先前就被抓起来的,玉捕头说最有嫌疑的,足足……被削掉了半张脸。”
“什么?”
南宫星惊声道,“削掉了……半张脸?”
青黛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应该不假,奴婢出来的时候远远见到了一个,没看清是苏木还是苏叶,从……从人中往左,眼睛往下,面皮……没了。”
唐醉晚一个哆嗦,脚下一软险些没有站住,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南宫星的胳膊,颤声道:“这些……这些官家人,为何……为何能如此残暴不仁?”
“在他们心里,贱籍的人,本就不算人。”
南宫星咬牙说道。
但他心中知道,这的确是不全部杀掉的情况下,最有效揪出文曲的法子。
从霍瑶瑶那里知道了不少易容术的手段,其中没有一样可以在被削掉半张脸的情况下还不露破绽。
罗傲若是连这种手段都用上,想必文曲的身份,八成已经暴露。
除非,文曲并没有易容。
那不可能。
目前最大的几个嫌疑人,范霖儿曾经的家底都被唐门刨了出来。
紫萍、苏木、苏叶甚至包括范霖儿试图陷害的贴身大丫头紫芙,都是在唐门已经服侍至少两年的丫鬟。
而且,因为样貌颇佳,这四个丫鬟进门不到一个月就都没了处子之身,连年伺候下来,文曲堂堂一个七星门门主,难不成还能忍辱负重到这种程度?再者说,这四个丫鬟年纪也都不大,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威慑江湖数年的七星门一位门主。
“小星,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唐昕知道对南宫星来说,这些贱籍女子平白遭受刑虐,足以怒不可遏,可这边要找的事关他娘安危,她只能先问问想法。
说到底,亲疏远近还是有所分别,并且,被破相的,被削掉脸的,都已成了事实。
南宫星即便赶去,将罗傲出手打死,只要公子们的主意不改,为了千金之躯的平安,这点贱民的脸,又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嘎巴一响,南宫星已转过了身。
“走,咱们去找罗傲。”
他的拳头垂在腿边,掌心已握得死紧。
“然后呢?”
唐昕更加担忧,轻声问道。
“问问他,他的脸痛不痛。”
唐醉晚一怔,“罗大人的脸为何会痛?”
“等我去了,你就知道了。”
这时,青黛才想起问一句,“昕姑娘,你们来这儿……是做啥啊?”
“来找远秋伯父,”
看唐昕面色不佳没有回答,唐醉晚从旁柔声答道,“青黛,你知道伯父在哪儿么?”
“秋爷先前去药庄找东西,说是急需一些治内伤的灵丹。”
青黛低下头,颇为感激道,“后来到了这儿,本来说有几样他亲手种的药草打算拔了去,结果……凑巧见到我从屋里出来浇水。”
“然后呢?”
唐昕一惊,扭身问道。
青黛看着南宫星紧攥的拳头,情恍惚间浮现几分憧憬,“和这位少爷差不多,也是……挺生气的,额头青筋都在跳,从屋子后头装了一袋子碎石头,沉着脸走了。”
南宫星忽然笑了。
“醉晚,你伯父喝酒么?”
“喝,六个丫鬟加上我,一起也喝不过他。”
“走,”
他一伸手将唐醉晚揽到腋下搂住,“阿昕,咱们去找罗傲。若没捅出大漏子,希望晚上能跟唐远秋一起喝酒。”
唐昕略一犹豫,展颜一笑,飞身而起,脆生生道:“好,我作陪!希望晚上能一起喝酒。”
唐醉晚努力抬起头,看着扑面而来的风,微笑道:“能不能也算醉晚一个呢?”
“醉晚姑娘,你这名字听着就不像能喝的样子啊。”
“南宫公子,你看起来也不像天上的星星呢。”
与来时不同,回去的路上南宫星和唐昕都全力施展,如果不是为了找齐不让唐昕落下在后面,南宫星还能更快。
只用了约莫一半时间,他们一行三人就回到了前山。
这次,稍作打探,他们就问出了唐远秋的位置。
就在二公子武平所住院落的门外。
南宫星让唐昕去通知四大剑奴与霍瑶瑶过来,让唐醉晚设法去找唐炫,自己则先往那边全力赶去。
等他一到,就发现唐醉晚找不到唐炫。
因为唐炫已经在此。
不止唐炫在此,唐远明与唐远图,也都已到了。
在这些唐门高手对面,站着一排情紧绷的公门高手。
而在两排人当中的空地中央,矗立着一个肩宽体阔,身材高大,样貌颇为清俊,但身上打扮却颇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
从手上拎的那一口袋碎石,不难猜出,这便是唐远秋。
他的身边,已经倒下了十几名衙役。
罗傲远远站在门内,捂着额角一处垂血伤口,情冷漠。
一排强弓劲弩,就在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