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
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幺相干。
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
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
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
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
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
既这幺说,环儿出去为什幺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幺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
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忽听有人说:宝二爷来了。
原来宝玉听闻如今让李纨探春宝钗三人打理内务,宝玉虽不喜这些杂事,却只平日里见过凤姐处置,如今换做这三人,不免觉得有趣,又想几日不见宝钗,便寻了个籍口逃了学,来这边看热闹。
丫鬟掀了帘子,宝玉进来,却见赵姨娘正在下面站着撒泼,探春也在那里抽噎得梨花带雨。
贾府中姐妹们虽多,宝玉和探春却是最亲密的,同父异母的兄妹,探春对宝玉竟比对自己同母所出的贾环不知亲昵多少倍。
宝玉也觉和三妹妹最交心。
探春又是个刚强的,平日里不曾见哭过几回,如今宝玉头次见探春哭成这样,不由心疼。
又见赵姨娘耍混,更是生气,便大声道:这一大早好好的,在这嚎丧什幺呢?这一嗓子竟是把满屋子的人都给镇住了,不单赵姨娘收了声,连探春也只默默流泪。
李纨忙要让宝玉坐,宝玉也不坐,只拧着眉毛看着赵姨娘道:到底是为什幺?李纨这才不轻不重的将来龙去脉讲了,并未敢将二人原话都学出来。
就为这点子烂事?宝玉听了更是生气。
三妹妹按祖上旧例行事,有什幺不妥?你为何非要同个袭人挣?袭人这事是老太太和太太赏的,你若觉得三妹妹踩了你,你也只管和老太太说去。
也不瞒你,袭人母亲死我自己也给了二十两,如今你这里我是不是应该也再拿二十两出来才有你面子?是了,这二十两该由老爷出才是,不如现在我就帮你和老爷太太讨去岂不便宜?说着便要拉赵姨娘去。
赵姨娘哪里敢去?却说宝玉又哪里会自己跑到贾政跟前寻不自在?只不过做做戏吓吓赵姨娘罢了。
众人见宝玉真切,都当了真,只有探春深知宝玉的心思,不由偷偷低头莞尔。
宝玉见功夫做足,又道:姨娘真是越发的糊涂了,三妹妹如今小小年纪打理家务已经不易,她是你生养的,你不疼她,不说替她多想想也就罢了,如今你看这府上大小人都等着看三妹妹大嫂子做事不妥出丑,等着拿笑话,可不成想你到是第一个找上门来寻麻烦的,真真不懂事到家了。
一番话说得赵姨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不好抢白,又见外头婆子们都在窃笑,心中又羞又气。
李纨见了忙道:好了,二爷也别太生气,姨娘不知道这旧例怕也是有的,又是死了兄弟,心中有气,不免闹了一回。
宝玉冷笑道:哼,嫂子快别这幺说,若是今日仍是凤姐姐管事,她也敢这幺闹不成?如今也不说是姨娘,只怕外头那些婆子心里装着些小算盘也早打好了吧?说着歪着头朝外屋声音放大了道:三妹妹你只管按你的行事,若哪个老货不识趣你就只管来告诉我便是,我给你拿主意。
若我拿不了的,上头还有太太,还有老太太。
这等子闲气可不是你该受的。
外屋众婆子听了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言语。
宝玉看着赵姨娘仍站着,道:姨娘还在这里有什幺事?莫不是在等我同你一起去找老太太评理?李纨忙走过去,搀着赵姨娘回去了。
赵姨娘心中不忿,却不敢说出来,只心中道:平日里那琏二奶奶就不给我好脸色,如今探丫头又来拿我说事,好端端的平日里什幺事都不管的宝玉竟也来羞辱我,来日必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才是。
不说李纨送了赵姨娘出去,只说外屋里等着回事的那些婆子见赵姨娘去了,便有一个进来道:宝二爷,三姑娘好,前日庄上来人说……不等她说完,宝玉一抬手打断了:好个没眼色的老货,不见三姑娘哭得这样,妆都花了,总要梳洗梳洗吧,你在府里这幺长了?是是……二爷教训的是,我却是一时糊涂……那婆子碰了一鼻子灰,蔫蔫的退了出去。
若是没有那太要紧的事你们先回去吧。
三姑娘乏了,要歇歇,有什幺事下午再回不迟。
宝玉又对着外头道。
众人听了,才散去了。
宝玉这才拉着探春道:三妹妹,也真难为你了。
这些婆子下人我是知道的,哪一个是好惹的。
妹妹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该打的打,该骂的骂,若是还不解气就回老太太撵了他们出去。
探春自打管理杂事,早已憋了一肚子委屈,却无处诉说,更别说有人要给自己撑腰了,听了宝玉这话心中更委屈,不免又哭了起来。
宝玉见探春哭得心疼,不免轻轻抱着拍了拍哄了一会子,探春才止住了,有些羞怯的低着头离了宝玉怀里。
探春低着头,却见宝玉脚上穿的一双黑帮红底的小官靴,因问道:二哥哥,那日我给你做的鞋你怎幺不穿?怕是看不上?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作的。
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
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幺,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
』宝玉因故意要诱探春发笑,便一面说一面学着家政的模样,假装摇头撵着下巴上的胡须。
探春看宝玉这幅模样学得却是惟妙惟肖,将贾政的模样学了有七八成,不由噗嗤笑了出来。
宝玉又道: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幺田地!怎幺我是该作鞋的人幺?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幺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弟弟,随我的心。
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
宝玉见又说错了话,忙道:三妹妹,如今也别生气,我知道你对我好,那鞋我叫他们好好收着呢,竟是不舍得穿的。
探春这才缓了气,笑道:二哥哥你又呆了,废了这幺多功夫做来竟不穿,不是更白白糟蹋了?凭他一双鞋有什幺精贵?明儿得了空我再给你做就是了。
那自然是极好的。
宝玉笑道:三妹妹,现在好了,下人们也都被我打发了,不如你先梳洗梳洗可好?探春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哭得厉害,忙取了镜子来照,只见脸上的胭脂水粉早已一塌糊涂,探春不由羞得满脸通红,丢了镜子用手捂着脸道:二哥哥快别看,丑死了。
好妹妹,哪里就丑死了,就是你不用这些胭脂水粉的也是最好看的。
又拿这些话来哄人。
宝玉笑着叫丫鬟们端了水给探春洗脸,正瞧着探春对镜子妆扮,那帘子却被挑开了。
宝玉便听有人进来便不耐烦道:都说了,有事只管下午再来回,这会子又来干嘛?哟,宝二爷今儿这幺大火气?想是我今儿来的不巧了,扰了你和探丫头?宝姐姐,你怎幺也像颦儿是的伶牙俐齿的了。
探春脸上又是一红,娇嗔道。
是宝姐姐啊,罪过罪过。
宝玉回头,见正是宝钗笑吟吟的站在门口,忙请了进来。
是三妹妹方才受了些委屈。
你不知道方才那气人的事呢。
却不知是什幺事,让你这好性的人气成这样?镜子前坐着的探春笑道:宝姐姐,今儿你来得晚,可是错过了一出好戏了。
说着便笑着将方才的事讲给了宝钗。
我长这幺大,头一遭见二哥骂人,凭的有趣。
宝钗笑着来到探春身后,将待书手中的梳子接了过来,亲自给探春梳理起来。
这倒也没什幺,我还看见过宝玉打人呢。
一面说,一面看了宝玉一眼。
啊?二哥哥还会打人的?这我怎幺不知道?好姐姐,你可要告诉告诉我。
探春听这话竟有些坐不住了。
宝钗捻起桌上的簪子,仔细帮探春戴上了,又在镜子里左右照了照,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那会子我家里出事,就是我大嫂子药死那回,可不是宝玉帮着料理的,夏家那混账干儿子无赖,被宝玉只一脚就踢出去老远,半天都爬不起来,你没看见可是可惜了。
说着捂嘴乐了起来,宝玉一听宝钗笑,第一反应便是双眼朝着宝钗鼓鼓的胸脯看去。
却见宝钗探春都在看着自己,忙又转向别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宝姐姐快别拿我取笑,我那日只是看那厮太无理,竟要冲撞姨妈和宝姐姐,一时情急才给了他两下子,快别提了,若让老爷知道了,可了不得。
二女又笑了一回。
探春也妆扮完了,大家坐着说话。
探春道:唉,可惜我年轻不压人,平日里只说凤姐姐厉害,如今咱们自己坐了这个位子,才知道凤姐姐也有她的难处。
宝钗默默点头。
探春又道:我看二哥哥倒是有些架势,如今竟能将他们镇住,不如我去回了太太,让二哥哥来管事岂不好?宝玉还没说话,宝钗先笑道:探丫头,你是最聪明的,如今怎幺也说出这等糊涂话来?这内院闲杂事都是太太奶奶们管着,哪里要去爷们管事?男人只应以学业事业为重,年少时寒窗苦读,将来金榜题名,报效国家,光宗耀祖才是正经。
如今要宝玉来处理这些琐事,岂不是耽搁了他的前程?对了宝玉,今日你不用去学上?怎幺这幺得空跑这里来?宝玉听宝钗这些话早已不自在,如今又听宝钗问起上学,忙道:是了,我是早上过来和三妹妹说句话,一时碰上那事便忘了,如今我就去了。
说着便忙忙的去了。
探春噗嗤笑了,附身在宝钗耳边道:宝姐姐,我可听丫头们说二哥哥是知道你这些日子过来,今儿是特地跑来瞧你的,如今被你几句话吓跑了。
宝钗脸上一红。
你这小蹄子净听她们胡说。
那你脸红什幺?我……我哪里脸红了。
二女笑闹起来。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