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玄清尚自微笑,玉隐已被刺痛心结,倏然苍白了脸色。玄凌微微一笑,似是嗔怪幼儿一般,向蕴蓉道:“坐便坐着吧,还未喝酒就先说胡话了。”说罢又向玄清一笑,“你知道蕴蓉一向被晋康翁主宠坏了,难免娇气,你别与她计较。”
玄清一笑置之,“贵妃娘娘如此大度,清自当效仿,怎会与夫人计较?”
玄凌微微颔首,李长在侧轻声道:“皇上,摩格可汗已在殿外候着了……”
玄凌正色道:“宣他进来吧。”
李长忙行至殿门前,扬声道:“宣摩格可汗觐见——”
话音未落,已听得皮靴匝地声“隆隆”有力不断近前,玄凌微有不快之色,胡蕴蓉蹙眉道:“无人教他面圣之时行礼举止么?如此大声也不怕惊了圣驾?”
我心中暗惊,在禁宫中仍如此无礼,这摩格可汗不知究竟是何等样人物?
心中正自好,只见一个身量魁梧的男子已然昂首傲然迈进。他着一身枣红色金线密织赫赫王服,虬髯掩映下的面庞极富棱角,剑眉横张飞逸,一双黑沉沉眸子深邃如不见底,整个人浑如一把利剑,寒光迫人。
我轻轻深吸一口凉,只觉那股凉气如寒冰利锥一般生生破开五脏六腑,切破心肺,那样惊骇。
我至死也不会忘记,即便多了几许虬髯,摩格的这张脸,正与当年辉山上那名男子一模一样,断无二致。
我内心震惊到无以复加,急忙掩饰好色,目光却不由自主向玄清看去。我惶惑的视线正对上玄清关切的眼,他微一颔首,伸手握住玉隐之手同置于案上。玉隐即刻会意,微微含笑示意于我,我微一转念,即刻色如常,稳稳端坐。
摩格阔步入殿,双目直视宝座之上的玄凌,不屑旁顾,更无任何谦卑之色。他身旁一位赫赫使者躬身道:“我可汗入周,特来拜会大周皇帝。”
摩格微微一笑,既不行礼,亦不屈膝,只双手抱拳一拱,算是行礼。
纵然玄凌有心忍耐,见摩格如此,亦不由作色。胡蕴蓉素来心高气傲,怎容得摩格在殿上对玄凌无礼,不觉勃然大怒,登时起身道:“赫赫既来觐见,怎不按大周规矩行礼面见圣上,更不出言请安,实在大胆!”
蕴蓉一袭深红色翟凤出云礼服,虽则动怒,但满身金饰摇曳,更见明艳华贵。摩格毫不动气,只含了戏谑的笑意,以赫赫语朗声向蕴蓉说了一句。
在座妃嫔并无人懂得赫赫语,不由面面相觑。蕴蓉亦不知摩格说了什么话,只见他满脸戏谑,知道不是好话,窘迫之下,更是勃然大怒。
赫赫使者不怀好意地一笑,拱手以汉语道:“娘娘无需动怒。方才娘娘责怪我可汗不以中原礼数相见,更无问候之语。其实是我可汗深虑大周皇帝不懂赫赫之语,所以只以行动抱拳相见。”他停一停,嘴角略含讥讽之色,“素闻淑妃娘娘掌后宫之权,因聪慧干练深得大周皇帝宠爱,原来竟不明白这个道理。”
德妃闻言悄悄掩口而笑,方知赫赫使者见胡蕴蓉衣饰华贵,又坐于玄凌身侧最尊贵之位,误以为蕴蓉便是淑妃。蕴蓉欲辩又觉不屑,只得含怒坐下,一言不发。摩格大约能听懂汉语,见使者称呼蕴蓉为“淑妃”,眉心一动,轻轻摇首,不觉目光渐移向四周打量。须臾,他目光一凛,似是不信,凝思索片刻,又细细在我面上打量几回,唇角微微一扬,伸手按住自己金丝纹海东青腰带上一把七宝匕首。
我心中一动,知他已经认出我,心中默然一叹,劫数要来,果然是不能躲避的。于是亦不以目光躲避,只坦然含笑,仿若无事人一般。
他眸中精光一闪,复又如常,只含笑看着玄凌。此时译官虽然在旁,却深怕落实了胡蕴蓉“不识礼数”之名,不敢多言一句将摩格原话说与胡蕴蓉知晓。
玄凌伸手握一握我的手,背过身吩咐蕴蓉道:“你不必近身伺候朕,回到自己座上去罢。”
蕴蓉微一咬唇,起身回到自己座中,揽过和睦入怀,恨恨不再言语。
我晓得玄凌心意,起身端起一杯葡萄美酒缓缓行至摩格身前,他以为我上前敬酒,轻嗤一声,正要伸手接过。我蓦然将手一缩,将一杯上好的葡萄酒缓缓浇在摩格身前空地之上,含笑将空空如也的杯底示与他看,方才退开两步。
摩格微眯双眼,眸中凝起一缕寒光,冷冷以汉语道:“汉人祭祀死者时才以酒浇地,你在诅咒本汗?”
我含了一缕端庄笑意,缓缓道:“不意可汗汉语说得如此精妙,真叫本宫赞服!”我见他眸中怒气未消,只冷冷横一眼玄清,心中一凛,如常笑道:“可汗误会了,本宫并非以此诅咒王爷,而是以贵宾之礼迎接王爷。”我拿过青瓷琢莲花凤首酒壶,满满斟了一杯艳红葡萄酒,端然道:“可汗乃是天朝贵宾,又是第一次入朝觐见我大周天子,我朝上至皇上,下至黎民,无有不欢迎者。所以为感贵宾到来,这第一杯酒便是要谢皇天后土引来佳可之喜。”
他轻哼一声,目光冷冷逡巡在我面上,口中之音不辨喜怒之情,“此话太过牵强。”
我展颜一笑,温言道:“本宫之行惹来可汗疑心,以言语辩白也不足以使可汗释怀,何况可汗方才见我皇上之时一言不发只是拱手为礼,又以赫赫之语与我等终日只处于后宫的小小女子交谈,难怪惹来庄敏夫人不快。本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过是小女子心胸,想可汗乃是胸怀宽广之人必不会是以方才之举为难我们吧?”
摩格沉默片刻,唇角微微一扬,“淑妃伶牙俐齿,口若悬河,一点也不像终日处于后宫足不出户之人。”
我微微欠身,容色平静无波,“可汗过奖,本宫才疏学浅,略有所懂也是皇上偶然指点,怎敢担当可汗如此赞许。”
他意味深长地朝我一笑,略带责备口吻向那使者道:“这位才是大周淑妃,方才怎的胡乱认人。”
那使者满面通红,连连躬身自责,我只淡然一笑,“可汗不必过责,每常大周与赫赫来往不过是互市交易,多日来又兵戎相见,本是兄弟之邦却多见杀戮,难免彼此不熟。若今日因可汗到来我使赫赫与大周能够彼此和睦相处,两邦情厚,不分彼此,自然日后少误会而多亲厚,黎民也会因此得福了。”
我盈然回身,将手中酒盏交与满面微笑的玄凌手中,他朝我微一颔首,举杯向摩格道:“淑妃所言正是朕心所想,请可汗满饮此杯,以尽今日相见之欢。”
我转身回座,举袖饮尽一杯,暗暗拭去满手冷汗,云袖拂落,依旧是含笑之态,落落大方。
摩格满饮一杯,再以汉语相敬,“祝大周皇帝万福永寿。”停一停又道:“福履绥之,寿考绵鸿。”
我暗暗心惊,摩格所祝祷之言乃是《诗经》之句,可见其深通汉地文化,如此深心,恐怕不止仰慕汉学而已,狼子野心,竟可怖至此。我不自禁地望向玄凌,他色不动,只笑赞道:“可汗似乎很喜《诗经》,朕的六弟清河王最通诗书风雅之事,可汗有空可与他多多切磋。”
三十三、且插梅花醉洛阳
摩格浓眉一轩,向玄清笑道:“故人许久不见。”
玄清淡然而笑,“可汗风采依旧。”
摩格扬一扬眉,击掌三下,唤道:“来人!”
有侍从以锦盒奉上一串九连玉环,那九只玉环环环相连,玉色温润光泽,奉在红绒锦盒中有莹然光泽,的确是连城之物,连见惯美玉的宫中嫔妃,亦莫不连连称叹!
摩格语气和顺,“赫赫本不产玉,本汗多年前曾得一九连玉环,听闻乃西域采玉工匠费尽千辛万苦才得这一美玉,又费尽无数心思才琢成此环,环环相扣,巧夺天工。但本汗又听闻此环可解,闻说中原多智者,能否请大周皇帝为本汗解开这九连玉环。”
玄凌一笑置之,“甚好,可拿到堂下请诸臣遍观,谁可解开,朕自有重赏。”
李长躬身接过出殿,玄凌唤上歌舞,一时宾主觥筹往来,莫不欢颜,一副升平景象。
大约半个时辰,李长复又进殿,色微微凝重,略显窘色。玄凌一眼瞥见,已生了不悦之意,问道:“无人可解么?”
李长低头答道:“诸臣皆言此环天生如此,无法可解。”
玄凌凝细看,道:“给诸王瞧瞧。”
李长复又行至诸王身前,岐山王细观良久,“嗐”地一声拍了下大腿,向李长挥手道:“去去,本王看的眼都花了,给六王瞧瞧去。”
玄清接过看了片刻,眸中一动,只向玄凌笑道:“臣弟不知。”玄汾亦摆手道:“臣弟向来不喜金玉之物,不懂这些。”
玄凌微一沉吟,温和唤我:“淑妃。”他这一唤,颇有期许嘱托之意,我接过九连玉环细细观赏,果然天衣无缝,然而,也并非无法可解。我正沉吟,转眼瞥见胡蕴蓉冷淡色,暗忖今日风头太过已得罪胡蕴蓉,且方才玄清色,他未必不知如何解法。他不欲多言,我又何必多说,引得旁人注目。
我轻轻一叹,作不死不得其解状,垂首道:“臣妾无能。”
玄凌掩饰好失望之色,不疾不徐道:“无妨。”
席间一阵寂静,人人屏息凝,除却摩格含笑轻蔑之色,殿中唯觉胶凝沉闷。赫赫使者得意笑道:“原来大周多智者之说只是误传罢了,倒叫咱们信以为真了。”
听闻他如此羞辱大周,我耳后如烧,只是顾忌身份,不欲再多有言行。正为难间,却见身边胧月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双手握拳,只是苦于毫无头绪,只得咬唇思索不已。我捏一捏她手心,伸手拢她在怀中,仿若无意一般摘下仙台髻上一枚玉簪,轻轻往案上一击,便向胧月眨一眨眼睛,随即又低首仿佛苦思模样。
胧月凝看我动作,侧首一想,不觉笑生两颊,忽地脱开我怀抱,朗朗笑道:“父皇,女儿有一法子,或许可解。”
玄凌笑意中微有无奈,“连朝中官员亦不得其法,你一小小女儿家有什么办法?”
胧月明眸如宝珠熠熠,娇声道:“女儿年幼无知,即便想错了法子也不会贻笑大方,父皇不如让女儿一试。”
玄凌略一思忖,道:“也好。”
胧月向花宜耳语几句,花宜即刻取来一把小锤子放到她手中,胧月举起小锤子,想了想又有些举棋不定,不免像我看来。我只含笑鼓励似的向她点点头,胧月再不犹疑,举起锤子便砸了下去。
九连玉环应声而碎,断成数截。胧月雀跃而笑,“父皇,我解开了。”
玄凌满意而笑,抚她脸颊道:“绾绾最得朕心。”
她笑靥如花,向摩格骄傲道:“你无需赞孤聪明,这法子大周子民人人皆知,只是不屑告诉你罢了。以后再求解法,不要再出这样简单的题目。”
赫赫使者瞠目结舌,惊道:“你……你……这九连玉环价值连城。”
胧月仰首道:“那又如何?你只求解开之法,并未说要不伤这玉环。”她停一停,傲然道:“何况你所说连城之物,孤自幼看惯得多,何必为一玉环失了使臣气度,叫人觉得赫赫小气。”
摩格双眸微抬,冷冷道:“即便你司空见惯,但此乃赫赫国宝,你损我国宝,又当何解?”
德妃见摩格口气不善,忙起身道:“帝姬年幼,也是无心之举……”
我盈然一笑,按住德妃,笑道:“恭喜可汗,帝姬善举,倒是能为赫赫带来祥和之气呢。”
他不屑一顾,冷笑道:“淑妃很会强词夺理。”
我温然摆首,拈起碎环徐徐道:“方才听可汗所言,这玉环是费尽无数人性命所得,玉乃阴盛之物,又损人命伤阴骘,可汗以此为国宝,大是不祥,也显得可汗枉顾人命,妄为人君。帝姬砸碎此物,倒是破解了阴骘之气,为赫赫带来祥瑞。”
贞妃温然笑道:“玉碎可汗难免不快,臣妾有个法子,可命宫中巧匠以赤金镶嵌玉环,做成金镶玉环,金主阳气,可缓玉之阴气,金玉相间乃富贵祥和之兆。”
玄凌闻言颔首,“贞妃所言甚好。”
我转首看着摩格,“玉碎尚能修复,如两国交恶难免战乱,何不也如金镶玉之法化干戈为玉帛,不知可汗是否愿意呢?”
摩格啜一口杯中美酒,凝视胧月须臾,问道:“这是……”
玄凌眼中尽是疼爱之色,道:“是朕第三女胧月帝姬,幼女无知,叫可汗见笑了。”说罢柔声向胧月道:“回你母妃身边吧。”
胧月欢快答了声“是”,随即立于德妃身畔,德妃甚是喜悦,连连抚着她额头,满面欣慰。
摩格拱手问道:“是这位德妃娘娘之女?”
玄凌随口笑道:“胧月乃淑妃长女,只是养在德妃膝下。”
摩格瞥我一眼,似是向玄凌赞许,“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本汗倒是极喜欢这位帝姬的聪慧。”他说着招一招手,一名侍从递上一枚雕镂海东青的金圆,以绿松石串成颈链,十分别致夺目,他笑,“一点心意,向胧月帝姬聊表寸心。”
胧月只是立于德妃身边,也不多看一眼,甚是矜持。玄凌含笑向她颔首,示意可以收下,胧月这才起身离席,双手接过,一福为礼,应对得体。
玄凌颐然而笑,极是满意,与摩格又连连饮了几杯,摩格道:“皇帝的帝姬真是出色,本汗的女儿哥哥都比不上。”玄凌正欲谦虚几句,摩格目光向旁一扫,“这几位都是皇帝的儿子吧?只有四位?”
宫中皇子不多,除皇长子已成年之外,其余三位皆还年幼,赫赫使者掩口笑道:“我可汗有十一位王子,个个骁勇善战,日后有机会还想与贵国皇子多多切磋。”
他言下之意是在讥刺玄凌子嗣不多了,玄凌不恼不怒,只是缓缓笑道:“等朕的皇子长成,恐怕可汗之子已过壮年,朕岂非胜之不武,可汗客气了。”
摩格呵呵一笑,抱拳道:“皇帝不笑本汗以多胜少就是了。”
这话未免露骨,胡蕴蓉板起脸孔低声斥道:“宫中牲畜才生这样多呢。”想一想亦觉不雅,便转脸不顾。
我盈然笑道:“可汗说笑了,天下子民皆是皇上之子,可汗不笑咱们以多胜少就是了。”
摩格唇角的笑纹渐次深下去,“依淑妃所言,以十万蝼蚁挡一猛兽,皇帝以为如?br />免费电子书下载shub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