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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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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风吹了三天,把乱坟岗子周围的土地剥了一层皮。它刚歇口气,西北风又发起淫威,卷起的沙石比西南风还要大,干枯的树干被刮断,路上的土块儿被吹走。

大风持续半个多月,终于没了力气,天空变得晴朗,一切都恢复正常。低洼的芦苇塘里,堆起一个大土岗子,旁边的土地也盖上浮土。贾明存惊喜若狂,在岗子上又蹦又跳,像孩子一样呼喊:“我有房座子了,我也要有房子!有老婆了,我有家了!”

贾明存按胡丽花的吩咐,到村里求来好多帮工,又从刘财主的荒地里买来木头,盖起三间土房,贾明存夫妇从此在这个新堆起的东南岗子上过起了日子。当年垫房座子靠得是狂风,后来贾家又把房座子加高,旁边的大坑是贾家几次挖成的。

日子过得和顺,一年后生下一子,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三个孩子长大成人,胡丽花还和以前一样年轻。她向已经拔顶的丈夫提出请求,要回胡家窝棚看一看乡亲。贾明存提出和她一起去,胡丽花不同意,为了有个照应,贾明存让两个女儿和她一起走,也被拒绝。胡丽花简单地打个包裹,在清晨离开家。

几个月过去,胡丽花没回来,过了一年,胡丽花仍然未归。贾明存把家里事务全部交给儿子,自己出去寻找。人们告诉他,胡家窝棚离这很远,贾明存就奔很远的地方走。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多少路,他找到那个不足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一打听,村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贾明存非常沮丧,低着头回到家里,挖地三尺,把当年埋下的孝衣取出,原来是一张白色的狐狸皮。真相大白,贾明存又不好和儿女们说清原委,只好把它埋回原处。

他认为永远年轻的妻子不会回来了,便担起父母的双重重任,认真打理家里事情。先给儿子娶上媳妇,又把两个闺女嫁出。大闺女嫁了平常人家,二闺女的婆家很有钱。

贾明存进入古稀之年,胡丽花突然归来。贾明存不计前嫌,仍然和久别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可好景不长,贾明存痨病复发,撒手人寰。胡丽花和儿孙们生活在一起,常有女儿外孙女前来照看。

一年春节,两个闺女同时来住娘家,各带一个小女儿,这是胡丽花最喜欢的两个外孙女。两个孩子长得俊俏,黑长的睫毛下都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这一天,两个孩子争着给姥姥梳头,二闺女的女儿于慧莲发现了秘密。她对小表姐孟慧英说:“你来摸摸,姥姥的头芯子是软的,上面都是短白发。”孩子的一句真实话,给了胡丽花致命的打击。第二天,她的头发都变成了白色,脸上的皱纹明显加深,眼睛无,一付老态。她把儿子、闺女叫到跟前,让他们把孝衣取出来。儿女们弄不清咋回事,只好按她的指点去挖。

曾经被贾明存挖出的白色狐狸皮,现在仍然是一件崭新的孝衣。胡丽花把它包好,让三个儿女站到跟前,她说:“我的阳寿到了,马上就要归天,有些事必须嘱咐你们。”

她对儿子说:“老娘没给你留下多少家业,眼下的土地混个吃喝还不成问题。你只有一个儿子,千万别给他留下太多家产,钱多了就是害他。人活着不能太贪,也不必拼死拼活地积攒财富。健康是福,身体是本钱。我孙子长得壮实,日后必定人丁兴旺。”

胡丽花对大闺女说:“你嫁了平常人家,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茅草房,夫妻恩爱,也算是幸福生活。”她拉过外孙女孟慧英,很悲怆地说:“这孩子开朗活泼,性格外向,又天生丽质,摸样俊俏,未来必有坎坷。人的一生就是在磨难中度过,什么路都要走下去,莫贪富贵,只求平安。只是世间诸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向往好事,往往适得其反,怎奈是:

鲜花开时噩运起,

落花流水不一村,

挨过疾风暴雨后,

夕阳斜照泣悲魂。”

胡丽花嘱咐二闺女:“嫁到有钱人家,不是幸事。你美貌过人,温柔体贴,却得不到男人宠爱。家值万贯,只不过一日三餐。自古道,富不过三,你这代定要钱财散尽,一贫如洗。如果自动放弃财产,也能得到清净自由,只可惜天下人各个守财如守命,你家也不例外,只怕是落个财尽人亡,才算作罢。”她拉着外孙女于慧莲的手不松开,眼里滴下混浊的泪,低声念诵:

“生在富贵之家,

饱受贫寒之苦,

刚有出头之日,

难享平安之福。”

胡丽花长叹:“唉!人随天命,顺其自然吧!”

她松开外孙女的小手,泪流成行。凝视荒凉的野外,不禁诵出:

“适时生在乱世间,

如花似玉无人怜,

本想找个藏身处,

哪知前面是黄泉。”

胡丽花提了包裹往外走,儿女们急忙阻拦,被他拨开。两个外孙女紧跟着,胡丽花把她俩拉到一起,想抱起,愈发衰老的胡丽花显得力不从心。她哭着回头看了看亲人,又诵出:

“物生世间本不全,

善良罪恶总相连,

杏花凋落桃花盛,

离别之时哭团圆。”

胡丽花扭头走,又诵:

“本是刘屯生,

根系小南营,

香花谢后蜂蝶散,

樱花莲花不相逢。”

贾家子孙虽不贫穷,还没达到欣赏花草的条件,也不具备这种雅兴。他们都不愿失去母亲,没人揣摩母亲话中的含义。悲痛中,三个子女共同召唤:“妈妈,您不能走,不能走啊!”

胡丽花大声说:“不许拦我,必须让我走。天命难违,只有顺从。你们想我,就在家谱前呼唤,如果我能听到,会来保护你们。但是,以后环境险恶,斗争残酷,只怕我也没有办法。希望记住我的话,各自保重。”

胡丽花在前面走,儿孙们在后面跟着,到了小南河,他只让儿子一个人跟过去。

过了小南河,在堤上就看见小南营了,那里就是胡丽花和贾明存当年相遇的地方。胡丽花停下脚步,在儿子耳边说了一些话。她儿子先是惊讶,后来连连点头。究竟说了什么,后人无从知晓,只知道她和儿子分别时说的话:“你也不要往前送,等我没了踪影,你再靠前,我在哪里消失,你就在哪里造坟。”

胡丽花走进柳树丛中,不一会儿,从柳丛中窜出一只白色狐狸,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儿子奔向树丛,不见胡丽花,只有包孝衣的包裹皮平摊在地上。他回家取来锹和镐,破冰刨土,把胡丽花丢下的包裹皮埋在原处。

说也怪,贾家遇到难事,到坟下磕个头,然后在家谱前跪地相求,总能得到一些帮助,贾家的小日子过得顺顺当当。一些年过后,胡丽花的儿子过世,孙子贾铁石当家。

贾铁石牢记奶奶的教诲,没把金钱看得太重,遇到丰年有余时,他还周济穷人。他也雇过工,但他比别的东家对雇工好,让伙计和他吃一样的饭菜。伙计吃得好,干活卖力气,粮食收得多,他家有几年很富足。兵荒马乱之年,刘屯又连遭水灾,贾铁石的日子艰难起来。为了糊口,他不得不把芦苇塘开垦的涝洼地卖给了刘宏达和刘占山、乔贵几户人家,又弃掉房子搬到小南营。有人说,是他父亲临死时密授他此时卖地。也有人说,他奶奶托梦让他搬走。还有人认为,贾铁石做了一些善事,应该善有善报。事实上,他卖地搬家恰到好处,因土地少了一部分,被定为和贫雇农一样待遇的下中农。

贾铁石在奶奶的坟墓旁修座小庙,里面供奉狐仙奶奶的牌位,逢年过节都会送上香火。修建小南营水库,贾铁石搬回刘屯,没住东南岗子,他在老黑的房西盖了三间土房。

贾铁石三代单传,他这辈儿生了两个小子,体格都非常健壮,头脑聪明,长得也讨人喜欢。老大贾孝忠今年要考中学,估计差不多。老二贾孝义念四年级,是班里的尖子生。

胡丽花的小闺女家业旺盛,非常富有。她丈夫专横暴戾,残酷剥削农民,欺压百姓。对自己美丽的妻子不是倍加呵护,而是在外寻花问柳,并从胭巷中领出一妾。解放时,他不舍钱财,没有逃命,落得尸首分离,其妾也随别人而去。胡丽花的小闺女为人和气,贫农团没有过于折磨她,给了一条生路。土地、房屋都被贫雇农分掉,连家中细软也被洗劫一空。

于慧莲在土改前和哥哥姐姐逃出家乡,她母亲把积存下来的首饰和私房钱全部分给了三个孩子,嘱咐他们隐姓埋名,走得越远越好。

兄妹离开家乡后,摸着方向往南走。当时正是国共两军激战,到处都是逃难的灾民和溃退的士兵,常有年轻人被流窜的残匪卷走。一场拉锯战过后,于慧莲兄妹被冲散。失去了哥哥姐姐,还未成年的于慧莲抹着眼泪往回走,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镇上停下来。她不敢回家,想在小镇上做个零工,挣钱糊口。

小镇上的人可怜于慧莲孤苦伶仃,便有人把她介绍给马向勇。马向勇以贩马为生,手头不紧,无路可走的于慧莲只好委身于他,并为他生下一双儿女。马金玲刚满月,于慧莲回一趟老家。

母亲不在人世,哥哥没有音信,打听到姐姐于慧贤也曾回来过,后来就没了踪影。见不到亲人,于慧莲忍着泪回到那个小镇上。

孟慧英的家庭在土改时定为中农,土地没分,仍然住着自己的房子。如果没有意外,她很可能安稳地度过平淡的人生,然而,时代给她带来机遇。

省城来招护理工,条件是女性,年龄不能超过二十岁,要求出身好,政治必须可靠。孟慧英十八岁,如花年华,非常向往外面的世界。只是她家是中农,政治上的地位不如贫雇农,好在她的容貌替代不足,被工作人员破格录取,让她成为一名吃供应粮的护理工。

到省城以后,孟慧英并没参加护理工作,而是和那些幸运的女孩子一样,先经过三个月的培训。

在培训班,年轻的男教师每天都在提高她们的政治觉悟,指导她们以无产阶级的革命利益为重,为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奋斗终生。在学习中,孟慧英听到了很多革命先烈的动人故事,知道他们为民族、为国家献出宝贵的生命。而我们活着的人,就要继承先烈的革命遗志,发扬先烈的革命精,把一切献给无产阶级,包括自己的青春和爱情。

孟慧英弄不明白,护理培训班为什么不讲护理知识?当她面对一位失去右腿的中年人,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她:“这是位革命功臣,需要全方位护理和照顾,你要负起革命责任心,努力完成这项革命工作。在实际护理中,你们吃饭在一起,也可以睡在一张床上。如果政治思想达到革命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的程度上,组织给你们办结婚证。”

多亏孟慧英三个月的政治学习,不然,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孟慧英自己对自己说:“瘸子就瘸子吧,照顾他也是革命工作,他为革命献出腿,我为革命献青春。”

孟慧英的丈夫叫石岩,是个很赤诚的硬汉子,这让孟慧英感到护理工作的光荣,也感到一种依靠。孟慧英全心全意地照顾石岩,石岩用真情回报她,给了她无限的关爱。

就在孟慧英这朵鲜花灿烂盛开的时候,一次伟大的革命运动让她彻底凋零。

由于石岩和某个反党集团有牵连,无产阶级政权取消他革命功臣的待遇,把他转入地主资产阶级的另册。还是那位工作人员,换了一副面孔做孟慧英的思想工作:“石岩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伟大领袖**,反对**思想,反对**的革命路线,是个老牌反革命,他不但欺骗组织,也欺骗了你。你是受过革命教育的年轻人,一定要认清是非,划清界限,立刻和他一刀两断,还要检举他的反革命言行,让反革命分子永世不得翻身!”

几年的恩爱生活,孟慧英很难舍弃石岩,她抱着幼子偷着到监狱看望。这个钢铁般的汉子忍不住哭,撒泪向妻子和不懂事的儿子倾诉:“是党把我领上革命道路,我不反党,我不是反革命!我是骑兵,没有文化,不懂现在这么多的大道理,只知道马倒了我不能倒,我的腿是和小日本肉搏时砍断的!”

孟慧英安慰他:“好好改造吧,总有一天会给你自由。虽然你是反革命,我和儿子也要等你。”

石岩用大手拍在自己的脸上,抓掉泪水甩向铁窗,突然立目相对:“我不要你说的自由,你也不要等我,监狱就是我的家!离开我吧,我不会认你,也没有儿子,你把他带走,不要说他有个反革命的爹!”见孟慧英不舍离开,他挥着拳头吼:“你们滚吧!你滚!滚!”石岩好像是吼不动了,声音有气无力:“以后不许带他来这个地方,也不要姓我的姓了!”

孟慧英仍然不想离开,用手抓着铁窗,把儿子贴在上面,希望丈夫能把手伸过来。

石岩背过身,拄着双拐离开,一条腿把脚镣拖得“哗哗”作响。

孟慧英不理解丈夫的心情,觉得这几年的生活是一场儿戏,尽管看到丈夫回头时泪水横流,她的心仍感到无比悲凉。

悲痛欲绝孟慧英,失去荣军家属的光荣和骄傲,被赶出干部家属大院儿,又没有正式工作,吃饭和住宿都成了难题。曾经做他思想工作的那位工作人员主动帮助她,借一间漏雨的偏厦让她娘俩暂住,又让她吃了几顿饱饭后,把她残暴污辱。

受了伤害的孟慧英回到娘家,娘家村里实行合作化,分的粮食不够吃,逼得她只好改嫁,儿子留给母亲看养。

娶她的人家成份好,人也不错,并且看中她的姿色。可是婚后不久,男人知道了她的经历,立刻变了脸,暴跳如雷地说:“我家祖辈儿都是根本人,要找的是黄花闺女,要你这个反革命扔掉的破烂儿,我丢不起脸!”>

孟慧英含泪离开,回到娘家吃起母亲从大食堂带回的残汤剩饭。三年困难时期,她不得以嫁到贺家窝棚。男人大她二十岁,没有挑剔她的过去,并且省下粮食让给她的儿子吃,共同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吃上稀饭的孟慧英,放不下狱中的石岩,而身边这个干巴小老头儿,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只好分手,而立之年的孟慧英过起了独身生活。

后来有人把她介绍给刘屯的会计刘仁,刘仁同意娶她。

孟慧英花两毛钱雇羊羔子背过河,已经做好和刘仁过日子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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