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希元不愧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工作者”,口头不离先进的政治理念,在艰难的仕途跋涉中,他不但踩着别人的血迹知难而进,也会踩在别人身上求得脱身。吕希元不承认他是马三枪的后嗣,但他继承了大汉奸的遗传。马三枪靠效忠天皇而名声显赫,吕希元也讲效忠,并且用信仰给效忠做了重新包装。自认为是天驴下凡,在行空中不但有别于常人,还要凌驾于常人之上。嘴上大讲为人民做事,并把他做过的所有事情归结为追求伟大的信仰。吕希元是个专权主义者,没人敢问他信仰什么,就是有人问,他会用虚无渺茫的东西来搪塞。
不管怎么说,这个有些驴相的家伙的确表现出不同凡响,吸入过量的酒精没使他麻醉,反而促使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他没想怎么安抚工友的家属,而是思考自己的政治前途。
吕希元装作不知道井下出了事故,悄悄地离开矿食堂往家走。出了矿大门,心里越发没底,半路上停下脚步。他怕心直的老班长把喝酒的事吐露出去,想拐到班长家,封住班长的嘴。又觉得在这个非常时刻,班长不会往回逃。吕希元要回到队里看一看,如果在队里碰到老班长,他用暗示的方法对班长发出警告,让班长包揽责任而把书记洗清。吕希元又不敢去单位,怕满嘴酒气会在领导面前暴露喝酒的事实。正在他徘徊不前的时候,队里来人向他报告:“六.一o采区瓦斯爆炸,威力巨大,摧毁两道风门子,估计全班二十几名工人都要遇难。”吕希元跳起来问:“带班班长呢?”来人告诉他:“救护队第一个拽出来的就是老班长,没崩死,熏死了!”
吕希元背过身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老班长是迎着爆炸后的浓烟走进去的,和他一样走进去的还有没到岗的通风员。
刘宏达那天也上中班,他在井口往掌子里调料,隔三道风门子,幸免于难。
吕希元非常明白,这起重大事故和班长没到岗有直接关系,如果上级追查下来,他一定被牵连进去,好在班长以自杀的方式殉职,没了活口,吕希元去了一块心病,只觉得生存下来的刘宏达对他存在威胁。/>
很多人知道吕希元和当班班长在食堂喝酒,但这些人没有本队职工,也没有熟悉吕希元的干部,吕希元不在乎他们。他深知,工人们都不傻,没有秤砣不会找个茄子提溜,互不相干的人,不会有人因检举领导而被穿上小鞋。更相信,给领导制造麻烦没有好下场。
瓦斯爆炸的第三天,开拓区对吕希元这个掘进队进行了调整,金士儒负领导责任,免去队长职务,给予记大过处分,降薪一级,调别队当工人。新来一位队长,和书记吕希元组成新的领导班子。
在当天,吕希元把刘宏达叫到办公室,沉着长脸问:“你当时为啥不在掌子里?”
刘宏达非常疑惑:“做为书记的吕希元还希望多死人吗?”他不敢顶撞,只是解释:“材料过来晚了,我稍后一步。”
吕希元又问:“你们的班长为啥死在外边?”
这句话把刘宏达问得直发蒙,心里说:“你吕希元和班长一同进的矿食堂,班长为啥死在外面,你应该比我清楚。”想到这,刘宏达打个冷战,突然明白吕希元为啥这样问他。暗自说:“多亏没走嘴,要不就得穿吕希元的小鞋。”
刘宏达说:“我忙着下料,不知班长什么时候下的井。”
“你没看见他进大食堂吗?”
刘宏达瞪着吃惊的眼睛看着吕希元,半天儿没回答。就是这吃惊的表情,让吕希元捕捉到心里。他转开话题:“这次重大事故,把主要责任都放在通讯员和班长身上,你看是不是有点冤?难道活着的人就不应该承担一些责任吗?”刘宏达深知吕希元的为人,知道他惯用旁敲侧击的手段来刺探对方的心情。刘宏达说:“事故出了,人也死了,追究谁的责任又咋样?以后大家都注意安全,别让这类事故再发生了。”
本来这是刘宏达的敷衍话,吕希元听了很刺耳。刘宏达离开办公室后,吕希元恶狠狠地说:“这小子一定知道我和班长喝酒的事,老天爷没睁眼,给你留条狗命,你等着,瓦斯没吃你,有机会我收拾你,留你是祸害!”
刘宏达属实知道吕希元和班长喝酒的事,但是他没说,也不敢说。他眼前常常闪过那些朝夕相处的工友,知道他们的灵魂得不到安宁。他偷偷为他们祈祷,盼他们早日解脱。刘宏达是这次重大事故的幸存者,惊魂未定,吕希元又找他谈话,他仿佛有预感,吕希元会找机会迫害他。他也想为死去的工友伸张正义,又明知做不到,跟吕书记作对,就等于把自己送进地狱!他感到背负着巨大压力,虽然这种压力比政治压力轻得多,也压得他喘不过气,便有了休假探家的打算,久别的家乡会给他一些轻松。
刘宏达在家呆了三天,转眼假期已满,临走时,仍惦记刘强和吴小兰的事,对家人说:“吴小兰是个好姑娘,可咱高攀不上啊!吴有金为啥不同意?不就是成份吗!阶级等级这条鸿沟,有谁能够跨越?刘强执迷不悟,还不信家庭出身会决定一生,他和命运抗争,这样下去,不但耽误人家吴小兰,也得毁了自己。”
刘宏达背着大包裹,里面装着李淑芝给他拆洗的过冬棉衣。到堤下,遇到刘强一行人用马车拉着木头迎面走来。
刘强接过包裹,把父亲送过小南营,反身回到小南河时,看见旧道那边有三个人过河。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脑子里装着抹不去的恋人,突感到过河人当中有吴小兰。他站在河边凝望,对岸的柳树丛挡住了视线。刘强心里发堵,问号接连不断地在脑海里出现:“吴小兰去火车站干啥?那两个人又是谁?她真的要去城里找对象吗?吴小兰为啥总不见我?怨我打了他弟弟吗?我是自卫呀!况且,我也不知道向我下毒手的是吴殿发。”刘强还这样问:“过河的不会是吴小兰吧?她不会到城里找对象。吴小兰热爱家乡,要把家乡建设好。可这些日子怎么没见她着面儿呢?小青年栽树,那场面多壮观,她为啥不参加?林带建成了,她也没看一眼,是不是怕人说闲话?”刘强在心里呼唤:“吴小兰,你露一面呀!有压力我给你扛着。”
刘强往家走,路过乔瞎子看管的牛群时,他特意去捋捋枣红马的鬃毛,枣红马慢慢地甩着尾巴,表示对刘强的欢迎。
通往小南河的旧道上,刘笑言慢腾腾地往家走,他见牛群这边有人,便从草地上拐过来。刘笑言手里拎个一尺长的短棍,不停地让它在手中转。棍子掉在地上,他哈腰捡起,用棍子往外撮破棉裤里的棉花。他脖子上挂个黄背包,有破又脏,上面“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还看得清楚。书包里有他从外村要来的大饼子,为防丢失,把它放在胸前。
刘笑言在刘强身边停下,蹲下身用木棍划土,刘强走近前一看,地上写了“吴小兰”三个大字,并且在三个字外面画了一个圆圈儿。刘强没搭理这个疯子,打算从他身边走过去,刘笑言对他叨咕出一些疯话:“雨过天晴太阳明,吴小兰今天去远行,两腮挂满伤心泪,不知为谁留真情?”疯话中提到吴小兰,刘强停下脚步。刘笑言流着口水念诵:“天气晴,太阳红,州大地刮东风。北风吹,雪花飘,美帝国主义挨千刀,台湾一定要解放,穷苦百姓要翻身,破除迷信干革命,不要害怕狐狸精。黄皮子心最花,迷得女人走错家,革命人民齐动员,它再迷人就打它。剥皮去卖钱,买来米和盐,支援世界亚非拉,不吃大饼子是傻瓜。”
虽然这是一通不着边际的疯话,但是,“吴小兰”三个字还是让刘强的心翻滚起来,他想:“刘笑言是从旧道上回来的,一定看见了吴小兰。”
刘强把手搭在枣红马的鬃毛上,枣红马顺从地往他身上靠。刘强解下缰绳,飞身上马,用手轻拍马背,低声说:“枣红马快点跑,帮我追上吴小兰。”
刘笑言看到刘强骑马向南飞奔,他站起身,把木棍插进破背兜里,用两手揉擦干枯呆滞的双眼,嘴里嘟囔出一首歪诗:
“河里月亮挂在天,
镜里鲜花镜外妍。
世上人分三六等,
地域之路十八盘。
娇女痴情空落泪,
鱼跃龙门难上难。
情仇恩怨谁来解?
死死生生数千年。”
刘笑言叨咕完,再看刘强,已经没了踪影。他拿出背兜中的大饼子,大饼子上面满是绿白毛,刘笑言在破棉裤上蹭了蹭,用脏手塞进嘴里。他咬着大饼子,晃着木棍,慢慢地向村里走去。
刘强催马,在贺家窝棚村外追上吴小兰。
吴小兰听见马蹄声,扭过头看,是刘强追来。她转身往回走,被吴殿发拽住。吴小兰和弟弟撕扯着,吴殿发让同行的孟慧英帮忙。孟慧英不忍下手,被吴殿发推倒在路旁。
吴殿发对姐姐说:“你要回去,我无法向咱爹交待,火车快来了,你必须赶这趟火车。”
就要追上吴小兰,刘强显得很犹豫,问自己:“追上吴小兰又有啥用?她能够跟你回去吗?就是跟你回去,那后果又是咋样?”
吴小兰挣扎一番后冷静下来,她也问:“我能够这样地回去吗?回去后家里怎样对我?父亲能原谅我吗?”
刘强从马背上跳下来,靠在马身上,他想:“我不能再靠前了,如果硬冲上去,只能给吴小兰制造麻烦。吴小兰跟我回去,不但她爹不能原谅她,村里也会给她施加更重的舆论压力。”
吴小兰被弟弟强拉着,往前挪着步,她想:“父亲和弟弟的恶气都没出,跟刘强回去只能加深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如先到城里躲一段时间,也许光阴会冲淡两家的仇怨。“
刘强松开马,跟着吴小兰身后走。吴小兰带有强烈的磁性,牵着刘强靠近。刘强仰面问天:“我们错在哪?是谁要把我们分开?为什么要把我们分开啊?”
吴小兰用手捧着泪,失声哭泣:“我追求爱情有啥错?成份高也不能怨他啊!现在他家成份落下来了,还算奴隶吗?他热爱家乡,热爱生活,给村子里做了那么多实事,他应该是进步青年!为什么爹容不得他?弟弟恨他?老天爷啊!你说为什么?”
刘强离吴小兰越来越近,他突然停下脚,对自己说:“让吴小兰安心进城吧!如今,人们又开始向往城市,或许,她能在城里找到归宿。吴小兰在家乡失去的太多,受到的伤害太大,让她换一种环境吧!”
吴小兰也停下脚,向后张望,用心声向刘强表白:“刘强,你不要忘了我,我的感情永远不会变,我不会留在城里,我一定要回来!”
刘强望着吴小兰,向她告别,为她祝福:“走吧!小兰,我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在兴安岭,你吃了那么多的苦,给了我那么多的快乐。也许我们不应该回来,不应该领你钻草垛,更不应该让你蒙受那么多的冤屈。忘了过去吧!坚强往前走,你未来一定幸福!”
吴小兰痛喊声:“刘强!……”然后往车站方向跑,吴殿发在后面追,把孟慧英扔在身后。怆凉的悲喊声在空荡的旷野上回旋着,喊得刘强心碎。
枣红马带着刘强跑过小南营,穿过小南河,从旧道走近青年林。
刘强听到青年林里有人吵架。马向东不知对谁吼:“我砍几棵小树你来管,刘强领人砍了那么多大树你为啥看不见?刘强是地主崽子,我根红苗正,你的立场站在哪?替哪个阶级说话?”
刘强的大手攥成拳头,狠狠地打在马屁股上,枣红马一声嘶叫,飞起身子向马向东冲去。
马向东身边是一块开垦起来的小荒地,地的四周是刨掉的小树,地里还竖着新砍断的杨树桩子。他扶着犁杖,两条黄牛拉着套,距犁杖不远处有一付拉爬架子。
阻止马向东开荒的是刘,他拽着耕牛的笼头,质问马向东:“你动用队里的牛、队里的犁杖为自己开荒,别人都像你这样,这集体还不散了?”
马向东不服刘,大声说:“你少管闲事,有能耐你也用犁杖。告诉你,我就是用队里的牛,别人想用,得我爹同意!”
刘非常气愤:“你把犁杖给我卸了,集体的牛不许你个人用!”
马向东不但不卸犁杖,还故意气刘:“你挺横啊!我就不卸,你能咋地?”
刘用手去抓犁杖把,被马向东推开。马向东说:“我是用队里的犁杖了,我承认为了个人。我问你,刘强用队里的马车拉木头是咋回事?我家是堂堂正正的无产阶级,难道比不过一个地主?”
刘大声说:“你小子嘴上留点儿德!刘强的成份是中农,你别把地主帽子乱扣。刘强拉木头不是为了他自己,是给老逛盖房子。”
马向东追问刘:“我问你,老逛是个人还是集体?”
“你!”面对蛮横无理的马向东,刘只得搬出吴有金:“给老逛盖房子是吴队长指派的,你这事跟他不能比。”
马向东闭了嘴,琢磨着怎样把刘打发走,以便早点儿把地种上。刘见他不那么硬气了,想把他劝走。刘说:“我告诉你马向东,你爹年轻时就和我挺好,我说话他肯听。你这小崽子毛还没长全,就他妈没老没少。你说说,青年林长成这样容易吗?这些年没人毁坏它,才长成这样。别小看这片林子,它是咱刘屯的防风屏障。你知道东南岗子是怎样形成的吗?大风堆的。咱刘屯每年都被吹走很多熟土,连种下的种子都被刮飞。只从有了青年林,赵家壕和半截垅子的地不被剥了,才有了好收成。”刘从地上捡起刚被刨下的小树,指着马向东说:“刘强领人建造青年林撒下了多少汗水?你也是青年,你应该知道。看看你亲手毁掉的树,你的心能忍得下?”
马向东用手推开刘指着他的树枝,大声说:“刘强有所图,巴结吴小兰。他自显,想让全大队的人都知道他,说他积极,说他进步,其实一点儿用也没有。一个地主子弟再蹦跶也没用,无产阶级已经擦亮了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刘怒喝:“住嘴!以后不兴这样说,刘强是个好青年,最起码比你强。你赶快把犁杖卸了,想开荒到别处去。”
马向东说:“我不往大扩了,但这些地我得种上,好不容易开的,不能白费劲。”
“一点儿也不能种!”
马向东不听劝阻,扬手给耕牛一鞭,犁杖没有往前走。他侧头一看,是刘强抓住了牛的缰绳。
虽然马向东敢在背后骂刘强,见了面又非常发怵,斜着头问:“你,你想干什么?”
刘强听到了马向东骂他是地主崽子,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打扁在地上。他强压怒火,把耕牛的绳套解下来。
火冒三丈的马向东去抓刘强,刘强一翻腕子,马向东倒在地上。
刘强并不想翻倒马向东,是马向东自己耍赖,他仰倒在地上,满嘴硬气话:“好你个刘强,伸手打人!你是什么人?敢打无产阶级,我回家找人去。有能耐你在这等着,我爹和我叔叔都不会饶过你。”
刘强知道马向东外强中干,惯用一些大话来吓唬人。他卸下犁杖,把两条牛栓在拉爬架子上,准备把犁杖搬上去,马向东手举木棍向他扑来。
刘去夺木棍,被马向东撞到,刘大声提醒刘强:“快躲开!马向东要下黑手!”
刘强没有躲,他瞪着喷火的眼睛盯住马向东。马向东意识到,这一棍子打在刘强身上,愤怒的火焰会把他烧焦。他把棍子举在半空,两只手在恐惧中发抖,棍子经不起摇晃,脱手落地。
马向东连连后退,在他认为达到安全距离后,破口大骂:“操你奶奶姓刘的,别以为谁也不敢惹你,有能耐别从大山窝逃跑啊?那才算你骨头硬!你要不逃,早把你的狗皮剥了。你卸我犁杖,我回去告诉我爹,你等着吧,再有运动让你上台挨斗!”
刘强气得腿发颤,两只拳头像抖动的两把铁锤,如果击过去,会把马向东的脑袋砸成肉泥。看到这些,刘急忙从地上站起,用身体挡在两人之间。他对刘强说:“别跟这个混蛋一般见识,马向东大字不识,只知道耍横。”
马向东骂刘:“老不死的,就赖你多管闲事!”他知道有刘挡在中间,刘强不会打着他,急忙扭转身,空着手,骂骂咧咧地出了青年林。刘强把犁杖放在拉爬架子上,刘把它赶了回去。
枣红马在旁边吃草,好像有意等刘强,看见刘强奔它走来,还“咴咴”地叫两声。刘强翻身上马,枣红马向村里跑去,跃过马向东时,枣红马故意昂头嘶叫,蹄子刨起的湿土溅到马向东身上。
在村口,刘强遇到了付亚辉。
由于谷老师教学水平太差,让他当了体育老师,付亚辉接替这个班。付亚辉来刘屯,是利用休息时间家访,也有意见一见刘强。
她告诉刘强:“刘喜星期六没去上学,可能又要犯逃学的老毛病。”
刘强心里本来难受,又让马向东辱骂一通,就像火上浇油。听到刘喜逃学,刘强这股怒火再也控制不住,看来小刘喜的一顿胖揍不可避免。
刘喜在甸子上玩儿得正欢,用夹子打了一串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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