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让兰正问得发愣,心里说:“这事你问吴有金,我咋知道吴小兰为啥不露面?我还想找她呢!”
兰正见刘强站着不言语,非常严肃地说:“你们之间的私事儿先搁在一旁,我这当书记的也不能乱管闲事。书归正传,我交给你一个重大任务,你能不能完成?”
刘强说:“兰书记,你先告诉我是啥任务,只要我能做到的,就坚决完成。”
兰正笑了笑说:“态度还不错。这个任务嘛,光荣而巨大,关系到无产阶级子孙后代的前途,也关系到革命事业的成败。你接受任务后,只能办好,不能办坏!”
刘强知道,凡是兰书记交待的事情都是光荣而巨大,但不知具体是啥任务,他瞪着眼,等待兰正告知。
兰正说:“秋天我就和你打招呼了,要在刘屯建小学,现在把这项任务交给你,新学期一定达到能上课的标准,让你们村的孩子都有学上。”
刘强脸上露出为难的色,低下头说:“这事你跟吴队长说,他说话有份量,一定能把学校建好。”
兰正显得不满意,沉下脸对刘强说:“吴有金能干好,我还用你干什么?你不要推辞,这是革命工作,你愿干也得干,不愿干也得干,必须给我干好!”他又说:“一个革命青年,就应勇挑重担,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我已经和吴有金说了,他必须全力支持你。马向春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东大岗子地界上的树也可以随便砍。他们队的孩子也要上学嘛,牺牲几棵柳树也值得。还有,我让刘给你当后台,他是组织信得过的好同志。怎么样?刘强同志,还用表个态吗?我看算了,领导相信你,你不会辜负领导的期望。”
兰正交待完,回了大队,他心里有底,刘强不会让他失望。
刘屯下了一场大雪,积雪一尺多厚,南甸子边上的马大坑里,社员们正在砸冰捞鱼,孩子们和妇女也往这里聚。
捕鱼的方法是捞干锅,使用的工具是冰镩、铁镐、水筒、抄网和铁锹。人们把冰面全部剥除,水深的地方用抄网,水浅的地方用手抓,再用水筒把水往冰上淘,随淘随冻,随冻随淘,最后把马大坑的水全部淘净,把鱼全部捉光。这一次收获不小,大鱼小鱼有几百斤,运回队里分给社员过年。妇女和孩子们在冰上捡小鱼小虾,也有收获。
在马大坑砸冰,捕鱼不是主要目的,是想取冰下的黑泥。把黑泥运到地里,是很好的肥料。坑水被淘干,黑泥很快结冻,社员们用镐和钎子把冻泥破成块儿,装车往地里运。生产队的六挂马车全部出动,五挂车拉泥块儿,马向勇赶的那挂车从甸子上往回拉木头。
马向勇赶的车上仍然是两匹瞎马,走在雪地里显得很吃力,他把枣红马栓上拉帮套。
枣红马经过刘的调教已经很驯服,到了马向勇手里它又烈性大发,不听马向勇使唤。气得马向勇操起鞭子抽打它的眼睛,枣红马的脸上出现几道血印。刘过来制止,大声指责马向勇:“你这个大活人,怎么老是跟枣红马过不去呢?它是个牲畜,跟它治气犯得上吗?”刘从孙二牛的车上调换一匹老马给马向勇,叫他抓紧时间把刘强那伙年轻人砍伐的木头运回来,以免被外村人偷走。
刘强领着青年人在甸子上伐树,把砍倒的树锯去树头,树干攒在一起,不然马向勇不给往回拉。
雪地里还有另一番景象,那是城里人来这里打围,他们是孙胜才领来的,十几个人都有猎枪。
城里人有假日,愿意到乡下消遣,还能带回去一些野味儿。他们在甸子上跑累了,到村里找水喝。孙胜才把几个关系好的领到自己家,其他人则进了靠东头的刘强家门。
李淑芝给客人们烧了开水,又把他们带来的饭蒸热,一股香味儿从锅里飘出来,馋得小刘喜围着锅台转。李淑芝用手抹去刘喜的鼻涕,小声说:“出去玩儿,等他们吃完饭你再回来。”小刘喜笑嘻嘻地往出走,口水和鼻涕流了一前襟。
李淑芝把饭桌放在炕头儿上,让客人们吃口暖和饭。吃饭中,有人说:“孙胜才也太滑了,真不够份儿,一起来的,把咱们扔了。多亏遇到好心人,不然,咱们就得在雪地里啃凉饭。”
李淑芝往灶坑里加柴,准备给家人做晚饭。听人说起孙胜才,她起身问:“你们说的孙胜才是我们这的吗?”
“是你们屯儿的,跑盲流去的矿上,听说他家还有一个老爹。”
李淑芝把烧火棍立在灶旁,揉着眼睛说:“向你们打听一个人,他叫刘宏达,你们有认识他的吗?”
饭桌上的一个瘦子说了话:“我认识,他和我一个队,那人挺实诚,不怎么爱说话。”
李淑芝告诉瘦子,刘宏达是她的男人。
旁边的人打圆场:“真是凑巧,这候胜是抱蒙来的,大老远遇到熟人家,我说你运气好呢!我连一只野鸡都没打到,你候胜打了两只野兔子,回去请大伙喝酒。”
李淑芝听到这些人当中有丈夫的工友,急忙把刚下锅的秫米饭捞出来,给客人做了一锅酸菜汤。她把酸菜汤端上桌,非常热情地说:“天太冷,大家喝碗热汤暖暖身子。”李淑芝还说:“天不早了,大家先在这住下,我给北炕多加些柴。”
候胜说:“住是不能住,我们得赶晚上的火车,回去晚,耽误班儿,要挨处分。”
李淑芝从梁上拿下一包干蘑菇,送给候胜,她说:“你是宏达的工友,跟兄弟差不多,大老远地来趟家不容易。没啥可送的,把这包油蘑带回去,让弟妹和孩子们尝个新鲜。”
候胜虚推着,连说不要。
李淑芝有些急,诚恳地说:“这蘑菇只有槐树下才长,挺少,我家小刘喜在甸子上跑了好多天才捡到这些。给孩子们带回去吧,这是宏达家人的一片心意,你如果空手回去,宏达知道会埋怨我的。”
候胜收下蘑菇,他指着跑进屋的小刘喜问:“这是你家的孩子?”李淑芝回答:“是,他叫刘喜,我家的老小子。”候胜假意夸奖:“这孩子挺好,总是笑。”李淑芝“唉”了一声,揉着眼睛说:“整天笑嘻嘻,有啥好的,可让人操心了。”她把刘喜拽到炕前,指着候胜说:“他是你爸爸是工友,你把他叫叔叔,有点礼貌,给你侯叔叔敬个礼。”
刘喜冲候胜点个头,也迅速地把候胜从上往下观察一遍,觉得这个干巴黄脸男人不像好人。特别是那双缩进眼眶贼溜溜的眼珠子,灰暗里好像藏着刀剑。他“嘻嘻”怪笑两声,转身跑出门外。
大街上,孙胜才往刘强家走。他是找打猎的同伙,约他们一同去车站。
还没到刘强家门口,就遇到伐树回村的一行人,孙胜才故意挺起胸脯对刘强说:“告诉那个姓付的,别在我孙胜才面前装深沉了,城里的姑娘有的是,我可以随便捡,一个农村的破烂货,倒找钱也不要。”
看到孙胜才的派头,刘强感到即可笑又气愤,他直言不讳地说:“不用我告诉,人家付老师心里根本没有你。”
“啥?”孙胜才觉得刘强的话给了他很大的污辱,他翻翻眼皮,提高嗓门儿,有意让所有人都听见:“我早知道姓付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进城,丢了裤子,你们看看,城里人就是不一样。现在流行这样一句话,叫做一干、二工、三军人,誓死不嫁老农民。当初我就知道姓付的不想在农村呆,可怜她,想把她带进城。她还挺牛,让我等,我才不喜得等呢。她虽然念过几天书,也是没离开高粱地,一脑袋都是高粱花子,想进城,没门儿!能找到马向前那样的就不错了。”
孙胜才还记得付亚辉开拖拉机进村时马向前说的玩笑话,时过多年,马向前已经是大小伙子。自打小南营那次偶遇,马向前从心里敬重开过拖拉机的付老师,容不得别人侮辱她。
刘强觉得孙胜才说的话太难听,不再搭理他。其他人也都散去,把孙胜才一个人丢在积雪的当街上。
刘强送走候胜等客人,回屋还没坐稳,被杨秀华叫到门外,对他说:“刘大哥,咱俩到风障后面,那里蔽静,我有话跟你说。”
雪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刘强看着杨秀华,等待她说话。杨秀华低着头,用手抓衣服的纽扣,半晌儿,她低声说:“大哥,我们家要搬走了。”刘强不解地问:“住得挺好,怎么想搬家呢?搬到谁家?”
“不是搬到谁家,而是离开这个村子。”
刘强说:“又有好地方了?还是想回老家?我们这挺好,还会越来越好,在这呆着吧!”
“不是我想走,而是村里不让我们呆。”
“不会吧?村里对你们家印象不错,再说你家符合落户条件,村里不会撵你们。”
杨秀华说:“你们村的落户条件我接受不了。”
刘强问:“你说得啥条件?”
“也不知是谁订的花招子,想在你村落户,就得搭进去大姑娘。”
刘强解释:“我们村光棍儿多,大队订这个政策,是为了让刘屯的男人能够娶上媳妇,是为村里着想,情理上没有错。”见杨秀华没在意听,刘强笑了笑,对她说:“我们村那么多小伙子,难道你一个也看不上?别把眼眶抬得太高了。”杨秀华不再说话,用脚踢地上的雪。刘强想开导她,又不知从哪开口,只好和她一同踢雪。
杨秀华抬起脸,直盯盯地看着刘强。这个十八岁的少女,面对相识而又陌生的小伙子,脸上的羞怯一闪而过,流露出和她年龄不太相符的冷静和坚定。她说:“让我嫁给马向东,我坚决不干!”
刘强支持杨秀华的选择,鼓励她:“你不想嫁就不嫁,这个事没人能强迫。”
杨秀华说:“马荣给我爹过了话,如果我不同意,就把我家撵走。”刘强告诉她:“你不要怕那些,刘屯又不是一家两家的,上面还有大队,又有落户政策,兰书记支持落户,马荣撵不走你们。”刘强见杨秀华眼里噙着泪,安慰她:“别听马荣怎样说,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你们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村里人都很喜欢你,没有人撵你们。马荣做事粗暴,也就是一时冲撞,他不敢违抗上级。小队长吴有金和马向东虽然是亲戚,也不至于为这事把你们赶走。我认为吴队长这个人并不是横不讲理,有时也讲情面,何况队里又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刘说话也有份量。”
杨秀华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你不会说吴有金的坏话,就凭有吴小兰这层关系,你也得说他好。我早听别人说过,吴队长那几棒子把你打得不轻。”
要是别人说这话,保不定刘强会翻脸,而杨秀华不但没惹急他,他还耐心解释:“那件事也不能说怨谁,我挨了几棒子,只是身上痛,可吴小兰的心更痛!已经过去了,我不希望谁再提。你信我的话,不要张罗离开刘屯,安心在这住。队里还有很多和刘一样的正直人,我也希望你能留下,大队的兰书记也不会同意你们家搬走。说句玩笑话,兰书记舍不得你家的两个漂亮姑娘。特别是那个大姑娘,人见人爱,谁舍得让她走?”
杨秀华对刘强的赞扬并没表现出欣喜,而是红着脸叫声“大哥”,然后低声说:“你帮我想想,我应该嫁给你们村哪个小伙?”刘强笑着说:“这个我可不知道,你相中谁就嫁给谁呗。”
杨秀华也笑,她的声音很小:“你猜我心里想的是啥?”
刘强的声音很高:“你心里的事,自己不说出来,别人咋知道?要让我猜的话,你是想让你家在刘屯落上户,你再找个好婆家。”
杨秀华悄声责怪:“嗓门儿就不兴小点儿?得了,啥也不跟你说。”
刘强说:“男人不像你们女孩子,藏着掖着,让人弄不懂。我说话大嗓门儿,一辈子也难改。”
刘强觉得身后有人影,回头一看是刘笑言,他对杨秀华说:“咱们回屋吧,村里人嘴杂,多亏这是个疯子,如果叫别人看到,准会说咱俩的闲话。”
杨秀华好像不在乎,平静地说:“我约你出来,就是不怕别人看。这个人在你身后有挺长时间了,他用棍子在雪上划,不知干什么?”
刘强说:“疯子能干啥?有点文化,在雪上写革命口号呗。”
杨秀华和刘强进了屋,刘笑言还在雪上乱画。
刘笑言已经很长时间没回村,人们以为他走丢了,没想到大雪过后,他又出现在村里。
他这次回来,收获不小,满满一背兜子都是吃的,不但有大饼子,还有过年才能吃到的粘豆包。刘笑言捡只公野鸡,是老黑药死的,钻到树丛里,老黑没发现。刘笑言把鲜艳的野鸡用草绳捆在木棍上,挑在肩,像扫荡中溃败的日本兵。他穿了件黑大衣,不知是要来的还是捡来的,破旧得分不出里面儿,变了色的棉花从破布中露出来,时常被寒风吹走一块儿。棉裤是他妈做的,还没破,污渍粘着尘土,耐刮磨。他用破布条扎着裤角儿,防止雪往裤腿里灌。
和刘强一同伐木的年轻人也都扎裤角,他们用的是腿带,有些还是军用的。扎上它,便于骑马和在雪地里滚爬。刘笑言和村里人学,没有腿带,他用红红绿绿的布条代替。刘笑言的一双棉鞋很特别,是一双被人弃掉的大头鞋,早就没了鞋的模样。他用麻绳和细铁丝绑在脚上 ,上面裹着棉花和破布,肥肥囔囔,像两个包裹。
刘笑言进村时,正赶上孙胜才一伙人出村。刘笑言认得孙胜才,从兜子里摸出一个冻硬的粘豆包送过去,被候胜推倒在雪地里。刘笑言坐在雪地上,用棍子一个接一个地画圆圈儿,这伙城里人谁也解不开圆圈儿里的谜团,拾起掉在地上的野鸡,哄笑着离开。
在村头,刘笑言看见刘强和杨秀华站在风障后面说话,他停在刘强身后,用木棍在雪里写字:“东风吹,使劲吹,战鼓擂,使劲擂,无产阶级不怕谁。打倒美帝打苏修,老大哥要把老婆丢,大鼻子女人真不错,领到家里和我过。”字写得潦草,不易辨认。在这些字旁边,有几行字写得很工整,语言则颠三倒四。
地下白雪天上蓝,
三伏时节不觉寒,
银色面粉撒满地,
不须农耕也丰年。
屋前冷风房后严,
霪雨过后行路难,
西风不吹东风起,
日头没落月亮圆。
太阳抹去最后的余辉,西北风骤然刮起,扬起的飞雪打在刘笑言脸上。他挥着手中的木棍,慢慢地向积雪遮盖的家中挪动。挪动中,又把目光投向刘强的土房,说着疯话:
“过了一年又一年,
安稳日子别过完,
河浪过去海浪涌,
平静过后起狂澜。”
村子里,疾风把炊烟扫断,刚升天的灶王爷无法停留,接班的灶王爷匆匆来到人间。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升天的日子,刘屯的人们在送请仙的过程中,也迎来了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