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方枝花追的是刘占伍。
刘占伍在部队加入党组织,当过班长,长得也比小囤子帅气。可退伍不久,被调到公社帮忙,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方枝花,她才把目标转向小囤子。方枝花常往刘屯跑,忠字舞跳晚了,她就住在孬老爷家。开始,孬老爷不同意这门亲事,觉得好跳舞的姑娘比大儿媳妇轻浮,但方枝花缠住了小囤子,他也只好点头。孬老爷这样讲:“现时下来说,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刘辉让跳咱就跳,跳得两条腿一飞一飞的。养个小肥猪,长到一百二,还能再长点儿,上秋卖俩钱儿,给小囤子娶完媳妇还能剩三元儿两元儿的。刘仓那几个小尕没穿的,添不了一件儿半件儿的。老儿子成家,大事完毕,全家都乐得屁颠屁颠的。”
跳忠字舞的过程中,何英子脱颖而出。她脸蛋细嫩,两腿修长,扭动起腰身,让人看了入迷,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常把胡思乱想的男人弄得魂颠倒。何英子不但忠字舞跳得好,唱歌也动听。特别是独唱,刘屯所有女人和红卫兵宣传队员没有一个能比上她。因此,这个没有文化的乡村姑娘,被学过Bcd的红卫兵首领段名辉看中,并单独找她谈了几次话。
伟大的文化大革命给了何英子展示才华的机会,这段时间也是她最惬意的日子。何英子白天唱歌,晚上跳舞,她不但自己跳,还是中老年社员的指导老师,工分儿当然不少挣。
现在,何家五口人中已有三个半劳力,如果赶上好年景,这家的日子应该不错。何荣普夫妻有打算,积攒点儿钱,早些给儿子成个家,了却多年来的心愿。儿子长大了,说不定哪天有媒人上门,不能穿得破破烂烂。
肖艳华又不愿屈着女儿,如花的年龄,如花的模样,当母亲的要给女儿做件花衣裳。她在家做针线,正忙着穿针,马文推门进屋,没等肖艳华反应过来,就被马文摁倒在炕沿上。
肖艳华在惊恐中挣扎,哀求马文:“求求你三哥,你让我过几天安稳日子,我也快四十的人了,总得留个脸面吧!”
马文根本不顾及这些,用手拽开肖艳华的衣扣,喘着粗气说:“一个骚老娘们儿,讲什么脸面不脸面?你没少吃我的大饼子,就得和我睡觉,连拨浪头也管不着!”
肖艳华见摆脱不了马文,忽然想到用法律保护自己她从刘军家大喇叭的广播中,知道无产阶级的条令能管住很多人。肖艳华大声说:“你不要脸,我也豁出去了,你再不下去,我就喊人,你也常听广播,这种事叫强奸!”
马文“忽”地从肖艳华身上翻下来,坐在肖艳华身边,两只眼睛瞪着她,双手拉扯肖艳华的裤带。肖艳华往炕里蹭,被马文拉回炕边。马文说:“啥叫强奸?纯属屁话!是他妈你拉拢我,让我掉进你们地主、资产阶级的大染缸。你拉拢我七八年了,小错就是证据。”
肖艳华想用“强奸”吓唬马文,这一招不奏效,她立刻软了许多,马文借着这个当口解开她的裤带。肖艳华双手护着裤子,流着泪对马文说:“马三哥,我到外面陪你还不行吗?可不能在我家做这种事,如果何荣普或者大壮跑回来,咱俩都没好。”
“你少跟我整这套!说到外面陪我,全是屁话。多长时间了?我连一根毛都没碰到,你他妈挺会耍人哪!”马文掰开肖艳华提裤子的手,恶狠狠地说:“别他妈拿何荣普吓唬我,他就是亲眼看见,也得他妈地挺着!敢动我一根毫毛,我让他和四类在一起下跪!”
肖艳华死命地拽住裤子,只有这样,马文才不能得逞。
从上次被刘占山堵在马文家里,肖艳华的心灵又一次受到强烈震撼,从被强暴到顺从,她觉得步步走向深渊。肖艳华对生活失去信心,想自暴自弃,也想到死。而何荣普的宽容和孩子们的期待让她下决心摆脱马文,马文也很长时间没来骚扰。肖艳华以为马文死了心,不会再纠缠她,她也度过一段轻松而愉快的时光。可她没想到,马文会闯进她的家里。
此时正搞文化大革命,到处批斗牛鬼蛇,到处批斗“破鞋”,抓起来的女人都剔成西瓜头,被人牵着游街,乡亲们往她身上甩鼻涕,唾骂声不绝于耳。想到这,肖艳华一阵颤抖,拽裤子的手没了力气。
马文拽掉肖艳华的裤子,为了发泄愤怒,狠狠地在肖艳华的大腿上扇了一巴掌,打得肖艳华一阵哆嗦。肖艳华无力反抗,但她不甘心再受马文的侮辱,她喊小错,想借用孩子的出现把马文赶走。
马文没在乎这些,把脏手伸向肖艳华。
肖艳华还在挣扎,她说:“马文你听着,正在搞运动,你在我家做这种事,肯定被人检举,让我游街,你也好不了!”
马文把手摁在肖艳华肚皮上,摁得肖艳华喘不上来气。马文狞笑着说:“这点儿屁事儿吓唬不了我,只有你们这些见不得天日的牛鬼蛇才怕运动,我不怕!运动越大越好,最好把刘屯搅翻天。哈!我儿子是革命派干部,再他妈的驴,也不能咬他爹。”
肖艳华无能为力,挣扎后只好任马文摆布,她喃喃自语:“小错啊小错,你去哪了?妈苦死了,妈苦死了!”
肖艳华第一声喊小错时,小错就回到院子里,她见马文欺负妈妈,立刻想到去找哥哥。何大壮赶来时,马文正要出房门。何大壮本来就恨马文,又见妈妈满脸泪水,他怒不可遏,从山墙上摘下镰刀,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何大壮身单力薄,被马向东和马荣摁倒,羊羔子又来凑热闹,三个人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就在这时,肖艳华跌跌撞撞地追上来,连衣扣都没来得系,扑压在儿子身上,大声哭嚎:“你们不要打我的孩子,他还小,他还不到成年哪!我是他妈,你们打我吧,我不是人,我害了孩子,我有罪,我罪该万死啊!”
出身大户人家,受过礼仪教育,又一向温和,连说话都不敢吐大气的肖艳华第一次用大声哭喊。她的哭喊惊动了乡亲,也惊动了回家探亲的周云。周云跑上前喝住举拳打人的马向东和羊羔子,让他们放开肖艳华母子。
马向东自从当了突击队长以后,不忿村里任何人,但碍于周云当过村书记,现在又和胡永泉同时提拔为公社副社长,他还是给了周云面子,领人离开,按原来计划,指挥队伍向贾半仙家开进。
周云把肖艳华、何大壮送回家,提出把何大壮带到公社去。鉴于以前何大壮被押那件事,肖艳华不同意让儿子和周云走。周云觉得弄走何大壮是当务之急,有些事不便解释,他以强令的口气说:“何大壮惹了祸,必须得到妥善处理。”周云避开何大壮,又对肖艳华说:“刘辉和马向东肯定会卷土重来,你们两口子千万要保重,特别是你,千万别出家门。”
周云没把何大壮带到公社,而是想把何大壮带到家里藏几天。他知道马向东不会善罢甘休,何大壮又是撞到南墙不回头的犟眼子,万一有个好歹,周云觉得对不住何荣普夫妻。另外,还存有对何大壮的一种特殊感情,周云越来越觉得保护何大壮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周云没敢领何大壮从村里走,而是想从村外绕过去,他把何大壮拉到村口,想在一丛柳枝下解手。
他松开何大壮,刚解开裤带,何大壮抡圆拳头打向周云的太阳穴,周云一阵眩晕,扑倒在柳丛下的草地上。
何大壮想起周云把他带到公社的经历,也想到周云还要用同样的手段整治他,他把满腔怒火都集中在右脚上,也不管周云是死是活,在他身上踢了十几脚。踢完,又观看了一会儿,周云没有动,他才知道闯下杀身之祸。何大壮没着急,而是慢腾腾地向树丛深处走出。
走了一程,何大壮改变主意。他后悔对周云下手太狠,因为周云不是主要仇人,仇人是马文和马荣,应该把他们都置于死地。这样逃走,马文会更猖狂,他不但继续凌辱母亲,还要向父亲伸出魔掌。
何大壮对自己说:“看来周云是没好了,不如再拉上两个,趁马文不防备,一镰刀削过去,让马文的脑袋搬家,然后偷着去马荣家,砍不到马荣老狗,就砍死几个狗崽子!”
何大壮偷着窜回家。
一刻钟后,周云慢慢醒过来,感到全身都疼痛,左眼角还在流血。他忍痛支撑身子,勉强站起身,试着向前迈了两步,觉得还能坚持回到家。但他不急着往家走,望着无边的荒甸子抹眼泪。身上的伤痛能够忍受,难以忍受的是内心的痛苦。
刘辉领教了老黑的厉害后,他使用了脱身之计,让马向东收拾残局。但他没走远,何大壮追马文的情景被他看到,
刘辉觉得在这个时候露面不合适。等周云拉走何大壮,马向东领人去抓贾半仙,他从对面迎了上去。马向东把何大壮的事情做了汇报,刘辉听后故意惊讶,连喊带叫:“这还了得?何大壮简直反了天!不打掉他的嚣张气焰,我们的革命工作就不好开展。”刘辉把手一挥,当即颁布命令:“先不去贾半仙家,让那个娘们儿再好受一天。现在我们的主要敌人是何大壮,必须把他斗倒斗臭!”
刘辉批斗何大壮也是为了泄私愤。
只从何英子参加跳忠字舞的宣传队,刘辉不止一次地向她示好,可何英子从来没用正眼看过他,如今又杀出个段名辉,看来刘辉的美梦又是一枕黄粱。刘辉得不到何英子,就不会让英子全家得好,他指示马向东:“你告诉王显有,立刻给红卫兵小将做饭,吃饱喝足,今天晚上批斗何大壮,让这个小崽子尝一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儿!”刘辉还指示马向东:“今晚的批斗会必须隆重、热闹,不但把村里的地、富、反、坏都整来,也要把何荣普一家都整到现场,最好让何英子亲自批斗,这样才有效果,也能得到上级的表扬。”
马向东向刘辉提出一个问题:“何大壮和肖艳华都是被周云拦下的,如今周云是副社长,他的话有份量,我们再去抓何大壮,恐怕要得罪周云。另外,周云还说把何大壮带到公社去,我们没处抓他。”
羊羔子挤到马向东跟前说:“我这情报绝对可靠,周云没去公社,也没带走何大壮,我亲眼见到他一瘸一拐地回了家,何大壮准在自己家里藏着。”刘辉白愣羊羔子一眼,并没有放弃整治这个逃兵的想法。他对马向东说:“告诉你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又有了最新指示,叫做不怕被人剐,也把奸臣拉下马。伟大领袖**明确指示,这次运动主要整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看见没?周云比以前蔫多了。我们有胡副社长做后盾,一百个周云也阻挡不住我们前进的步伐。”
革命突击队成立了抓捕小组,由马向东领头。
有了和老黑较量的经验,这次刘辉选择在背后指挥。
红卫兵宣传队负责布置批斗会场,让刘晓明通知所有四类,必须自己准备细麻绳,在批斗会前绑起来入场。
太阳落下地平线,星星还不愿出来,残月孤零零地挂在半空,还时常躲在云后。场院里所有的电灯都亮起,虽然电压不足,也能照清所有人的面孔。
何荣普的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屋里没开灯,连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孤零零的土房,仿佛失去生命的信息,像一座恐怖的坟墓。
一只猫头鹰飞到院边的柳树上,哀号似地叫了三声,左邻右舍都害怕起来,预测着何家将有灾难降临。
马向东领人冲进院子,他们先是砸门,砸不开,他们开始砸窗户。
突然,从窗户跃出一个人,他手持镰刀,向马向东的脖子砍去。
窗框绊住何大壮的脚,马向东才得以活命。何大壮从窗台下爬起,何荣普一家都冲出来,他们没有和马向东撕打,而是齐心合力地将何大壮拖进屋内。
受了惊吓的马向东已经失去了斗争的锐气,连革命口号声都喊不出来。躲在幕后的刘辉觉得再不出面就难以收场,他站在门旁的墙角喊话:“何大壮,你和我们对抗没有好下场,放下武器,向突击队投降,我们会给你一条出路。”
屋里何大壮往外挣,被何荣普和英子死死抱住,这情况被刘辉察觉,看出抓何大壮不会有多大危险。刘辉要利用这个机会,在突击队员面前显示勇敢,给革命战友树立一个光辉的榜样。他侧过身,飞起一脚,踢开房门,刚想往里闯,被迎出的肖艳华挡在门外。
肖艳华两只手都拿着刀,披头散发,一副疯相,凶眼呆滞地盯住刘辉,说出的话却是哀求:“我拉拢无产阶级革命者马文,我不要脸,我是破鞋,我是牛鬼蛇,所有的坏事都是我干的,你们打我骂我吧,下地狱我也认可,求你们放过我家大壮,他没干过坏事,他还是个孩子啊!”
刘辉看了看马向东,马向东横眉立目,断喝一声:“不行,抓你骚婆子没用,我就是抓何大壮。何大壮杀害耕牛,追砍马革命同志,罪大恶极!不打倒不足以平民愤!不把你儿子交出来,我们绝不罢休!”
突然,这个连蚂蚁都不敢踩的软弱女人用镰刀砍向马向东。马向东逃开,她用菜刀划向自己的脖子。
在场的人都被惊呆,连文化大革命工作组组长都做出了让步,刘辉同意肖艳华替儿子挨批斗,条件是,在她脖子上挂破鞋。
一片轻云带来夏日晚上的清凉,月亮藏在云后,星星眨着睡眼。一个身心疲惫的女人光着脚向队里的场院挪动,她身后跟着斗志昂扬的突击队员和生龙活虎的红卫兵小将。
肖艳华戴着牛鬼蛇的高帽,脖上挂着破鞋,刀口流出的鲜血浸透栓鞋的麻绳。她大幅度地弯着腰,两只手垂着,每走一步,都有鲜血滴下。通往场院的路并不长,肖艳华走得极其艰难。
何英子站在院子里哭,哭声打动不了意志坚强的突击队员,只能在嘈杂的夜里寻找同音:
小南河边一棵柳,
浊水伴你逐风流,
狂风吹来你摇摆,
乌云压来你低头。
人们说你水性,
说你不知耻与羞,
耻羞是你流不完的眼泪,
水性杨花尽苦愁。
你用柔弱遮挡烈日,
让凉爽在你身下停留。
你用屈辱抵御风寒,
让儿女把温暖拥有。
雪霜摧残你的娇嫩,
你用善良和母爱铸就春秋。
场院里的口号声震撼夜空,歌舞升平的人世中,没有人想到村子里会有多少人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