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节
春风不停地刮,刮得尘屑飞扬,刮得土沙搬家,刮得凉气刺人,刮阴了天,一场透雨给刘屯带来明媚的阳光。最新地址发送任意邮件到 ltx Sba@gmail.ㄈòМ 获取
阳光下的晚春很温暖,柳丛在甸子上伸芽,小草把甸子铺绿,白叫天送来欢快的歌声,青蛙在泡子里为它伴唱。布谷鸟来得早,吓得拉拉蛄不敢赖叫。
生产队的大喇叭播送着《我们工人有力量》的激昂乐曲,接着是“打倒帝国主义!”和“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的革命口号。吴有金坐在窗前凳子上晒太阳,他知道今天是国际劳动节,是体现穷苦人当家做主的光辉节日。吴有金有些兴奋,扶着窗台站起身,扔下拐棍想走动。王淑芬要扶他,被他推开,王淑芬捡起拐棍递给他,又把他送下房座子,吴有金拄着拐向村头走去。
经过治疗和王淑芬母女的精心照顾,吴有金病情康复很快,已经能拐着单拐行走。医生还告诉吴小兰,不出意外,吴有金能康复到生活自理,再乐观地讲,吴有金还能干一些轻活,顶不了整劳力,也能挣小半拉子的工分儿。
吴有金从村东走到村西头,又从村西挪到村南,站在甸子边上举目远望。他看到一望无边的土地,看到树木葱绿的青年林,看到青年林旁边的大柳树,看到在地里劳动的人群。马向前正在领人播种,而检查播种质量的是刘占山。吴有金深感到,自己将永远失去当队长的能力,也永远失去队长的位置。
他当了十几年队长,领着刘屯人走过十几个年头,十几年中,他由一个壮汉变成病残的老者。村子也在变,变得越来越大。房子在增多,房间在增大,煤油灯被变没,大头朝下的电灯变为现实。过去说话可嗓门喊,现在的大喇叭比全村人的声调高。可是,掌控大喇叭的人不再是他吴有金,而是专门儿和他作对的仇人。
吴有金把和刘占山做仇的原因归结为那次升成份,他想:“愿意给刘占山升成份的是马向勇、马文那帮人,主持升成份的是胡永泉,刘辉闹得最欢。我只是一个小队长,不领头干不行,把李淑芝、刘占山那些人的成份升上去,人家都恨我,我成了这些人报复的目标。马文哥俩装着对我好,我遭难时没一个出面,马向勇以前来我家,尽整些没用的,看我不行了,都跟着落井下石。”吴有金用拐棍在湿地上杵了杵,转过身低着头说:“人家吃国库粮的人才叫革命干部,不管是整人还是被整,铁饭碗不丢,整得好还能抱上金饭碗,全家人跟着吃香。咱图个啥?得罪一大堆人,自己又被整,这跟当猴被人耍没啥区别。如今爬不动还得儿女管,一个大姑娘还得顶个整劳力,挣不来工分儿就领不出口粮。”
想到女儿,吴有金的心好一阵难受。
吴有金觉得吴小兰应该有个好前程,最起码像付亚辉一样,在村里当个教书先生:“兰书记答应过,别人顶替不了。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找不到这个店儿,现在小学校缺老师,把贾孝忠要进去,小兰当老师的这条路走不通了!小兰是响应号召回乡的,那阵子,她的文化最高,这回可好,像辛新那样的高中生都被人冷落,不得不早早嫁人。”吴有金想:“小兰早该嫁人,比她年龄小的都当了妈,她可成了名符其实的家姑佬了!这怨谁?怨我吴有金吗?”吴有金在承认过错的同时又不想把责任全揽过来。“小兰为啥只认准刘强一个人?为啥不做多项选择呢?”吴有金承认刘强很正直,长得也不错,也承认刘强是个坚强的男子汉,更承认刘强不是朝三暮四的人:“但这些当得了什么?吴小兰要的是幸福,要的是前程,你刘强给得了吗?给不了!你给的只能是受牵连,不但牵连小兰本人,还会牵连到我们全家,队长当不成,小兰的两个弟弟想娶媳妇都难。”
吴有金走走停停,路过生产队大门口,站下身往里看。他曾是这里的主人,如今是别人在这里发号施令。吴有金在心嘀咕:“小兰没跟刘强成婚,这队长的位置也还是让给别人。”看到院里很空荡,两名饲养员忙着给牲畜铡草,吴有金的观念动摇到另一面:“既然钻了草垛,那就该早点把他俩团拢到一起,省得叫人说三道四。这可好,把他们打散了,人家杨秀华过得挺顺心。如果不是马文那些人瞎搅和,幸福会是小兰的。”吴有金不愿想太多,可他阻止不了自己的思绪:“不听马文的话能行吗?马文的话可以不听,社会的压力谁能受得了?也许小兰就是这个苦命,可她的凄苦啥时是个头啊?”
吴有金怀着自责、矛盾和无奈的心情走过生产队来到村北,这里有一条出村的土道,前面是黄岭,再往前是公社,再往前是省城和清河市,清河市离得远,吴有金只是听说。
他站在道边往远看,骄阳烤背,凉风拂面,野黄色小花开遍荒野,应该是很惬意,可吴有金觉得浑身发冷,他仿佛回到了寒冷的冬天,仿佛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马车前,阻止他去更冷的地方。在亲人不敢靠前的情况下,是他的仇人舍命相救,仇人还要替他顶罪受刑。
吴有金感到自己做了一些不可原谅的事,不该听马向勇的话,和刘大白话过不去。不该受马文、马荣的撺弄,没完没了地难为刘文胜和何荣普。不该踢伤李淑芝的腿,不该打击和压制刘强,更不该棒打鸳鸯。吴有金想以恩相报,拿什么?他已成废人,把小兰送给刘强?太晚了,太晚了!
吴有金心里一阵愧疚,不由得想到马向东。他是被自己的妻外甥拽上马车的,无力挣扎,马向东拖得很顺利。他用眼睛看着马向东,流出泪,那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发出的哀求信号,马向东理都不理。
想到这,吴有金的气不打一处来,他弄不清满嘴革命的大公无私者为什么把亲情看得一文不值?即使不讲亲情,应该讲点良心吧!吴有金对马向东不赖。
吴有金气着骂:“那小子为了当官儿,什么也不管了,还不如牲口!”骂声刚出口,吴有金感到头涨,他知道不好,用两手拄拐,低声呼唤:“小兰,小兰哪,爹不行了!”支持不住,他用心灵嘱咐女儿:“以后的路靠你自己了,不要听闲话,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吧!”
吴有金倒下去,摔地有声,他想挣扎,身子不听使唤。他看到刘强来救他,也看到马向前把他抱上炕,还看到马向东要把他拖走。渐渐地,他失去知觉,头脑中也没了梦幻。
路上很清静,路边的野黄花陪伴他,头边的小草轻抚他的脸。
吴有金栽倒时,吴小兰正忙于春耕,社员们用实际行动向劳动节献礼,献礼的方式是增加两小时的劳动时间,中午抓紧吃饭,不到天黑不许收工。劳动者埋下种子,也在田野中埋下希望,都知道只有三百六十斤定量,也都希望打胜农业翻身仗。多打粮食为世界无产阶级做贡献,让亚非拉贫苦兄弟吃上饱饭。多打粮食支援帝国主义国家的劳动人民起来革命,让地主资本家和台湾反动派早日灭亡。多打粮食对社员也有好处,分值相对提高。
天天斗私批修,吃不饱饭的老百姓还没达到把饭碗让给别人的觉悟程度。人活着不仅要吃饭,还要吃菜,还要用咸酸苦辣增加点滋味儿,条件好还可以打一斤酱油。臭美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行为,无产阶级给予严厉打击。社员用布衣裹体,不必上纲上线。上级给二十一尺布票,证明衣帽是无产阶级的必须品。冬天冷,还要裹得厚一些。刘屯人大多数不铺褥子,铺张破炕席,躺在上面挺舒服。不盖被不行,三九天,屋里的水盆冰实芯,人不盖被就变成冰棍儿。买酱油需要钱,穿衣戴帽需要钱,做棉被需要钱,这些钱出在有待发芽的种子里,埋在希望的土地上。
刘辉也需要钱,却说钱是地主资产阶级的产物。他不赞成那些能干活的人,说他们光拉车不看路。刘辉东游西串,收集一些有用或者没用的政治资料,工分儿挣得不比马向前少,说话的调门儿要比马向前高很多。
刘占山当队长,还让马向前打头,给他一个新的名号,叫做组长。凡是带长的都是官员,马向前大小也是个干部。
马向前不认这个虚账,对刘占山说:“什么长不长,别拿那玩意儿唬小孩,过去周云给刘有权当打头的,挣两个人的工钱,嘿、嘿也好,我领的人比周云还多,你看着办!”
讲道理,马向前不是刘占山的对手,刘占山瞪圆眼睛说:“咋地,你还敢和周云比?周云是给地主扛活,地主应该给他那么高的待遇。”刘占山觉得自己的话不到位,又改口:“他应该多向地主要钱,那是对敌斗争的一种方式。”
马向前嘟囔:“新社会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
“咳、咳,你老嘿长本事了,准是你老婆教的。”刘占山的声音很大:“十多年前我就说过,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也想不到,付老师这朵鲜花,真的插在牛粪上了。”
马向前嘿嘿笑,把心里的不愉快扔到甸子里。
付亚辉在马向前心中的位置极重要,评论付亚辉好与坏,成了马向前评价说话人好坏的标准。
刘占山问马向前:“吴有金当队长,给你多少工分儿?”
“十二分儿。”
“我也给你十二分儿,你爱干不干!”
马向前没说干不干,大眼珠子干瞪着,像是默认。
刘占山要拿住马向前,大声说:“你不干更好,有的是人愿意干。”
“我不干!”
刘占山这一招没好使,反倒激怒马向前,他的声音比刘占山还要高:“一个臭打头的,你爱用嘿就用嘿,嘿、嘿也好,我不伺候你刘大白话。”
刘占山的话也来得硬:“你伺候谁?我当队长是为革命工作,你当组长也是革命工作,让你干,你就得干,你不干,就是对抗革命!”
“我不管对抗啥,就是不伺候你,嘿、嘿也好,有办法你就想去。”
刘占山有办法对付马向前,他说:“你马向前长得五大三粗,连个打头的都干不了,回家怎么向你媳妇交待?”
“我不是干不了,我就是不想给你干,嘿、嘿也好,你刘大白话少跟我整这套。”
刘占山装发火:“你给谁干的?说小了你是多挣工分儿,说大了你是多给革命做贡献。你多干点活就觉得亏,革命先烈丢了性命,你听哪个向你诉屈了?我在朝鲜打美国鬼子,脑袋夹在夹肢窝里,我说啥了?”刘占山也知道他说朝鲜的事没人信,还是搬出付亚辉:“你瞅瞅你媳妇,人家受了那么多委屈,又嫁给你这个蠢家伙,她说啥了?啥也没说。默默地工作,一门儿心思为革命教书,看把那学生教的,读起课文呱呱叫。”
听刘占山表扬付亚辉,马向前又高兴起来,话语也不像刚才那样蛮横:“看在革命的份儿上,我先给你支撑几天,嘿、嘿也好,有相当的你就换人。”
刘占山没换掉马向前,而是又提拔了一位组长。
男女社员混合在一起,同工同酬,一个打头的照应不过来。刘占山把社员分成两个大组,打算让贝头当组长,年轻的贝头因被撤掉队长对刘占山心存不满,不愿干组长的差事。刘占山把目光落在下放户钱世臣身上。
钱世臣在城里当瓦工,没有固定工作,按政策,他在下放之列。他能来刘屯,和刘满丰有直接关系。
革委会成立后,纺织厂恢复生产,刘满丰兄弟俩也都回厂上班。刘满堂还当修理工,“小精灵”还给他当徒弟,由于派性冲突,师徒间有了隔阂,虽然相安无事,但是难以沟通。刘满丰站错队,又没反戈一击,过后思悔,已经晚矣,枪被缴,逐出保卫科,下车间当了一名档车工。
档车工多是细心的女人,刘满丰不适应,常常出错,又是“小精灵”给他检修,让他非常难堪。而“小精灵”好象有意捉弄他,总喜欢到他操作的织布机前转。
刘满丰回厂没几天,“小精灵”就找到他,笑着祝贺:“刘满丰同志,你在斗争中收获不小,工作有了变动,还得个农村大媳妇。”
刘满丰被挤出保卫科,心里窝着火,话说得也很生硬:“你说话别带刺儿好不好,我又没招你惹你。”
“你是没招我惹我!”“小精灵”一脸阴沉地问:“你看没看我写给你的信?”
“看了。”
“看了还装什么糊涂?”
刘满丰好象悟出什么,他愣着眼睛说:“你信里没写啥呀!”
“没写啥?”“小精灵”的嗓音异常尖厉:“啥叫没写啥?你不想一想,一个姑娘家平白无故地就给你写信吗?”
刘满丰终于明白信中的含义,他说:“也赖你,为啥不把心思写明白?”
“你还让我怎样写?我是个大姑娘,还是让别人代信,这就够说了,已经阻止你结婚,你还不明白!”
刘满丰强调理由:“其实,我也不打算在乡下找媳妇,我爹愿意。”
“你爹愿意就让你爹和她过!”
刘满丰知道“小精灵”是一个机灵的大女孩,喜欢哭,喜欢笑,头一次领教到厉害。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事又不能弥补。”
“小精灵”问话很干脆:“你心里有没有我?”
刘满丰的回答非常模糊:“这个,这个我无法回答你。”
“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把握不了。”“小精灵”转身走,离开时扔给他一句话:“外表挺受看,是个大草包!”
挨了骂的刘满丰非但没生气,反倒轻松一些,而同事的一番话,又让刘满丰的心情格外沉重。
同事告诉他:“小精灵骂你,那是逼出和装出来的,自打你在农村结婚,没有人见她大声说过话,也没有人见过她的笑,她偷着掉泪,泪水都是为你流的。”
刘满丰感到对不住“小精灵”,但这种事又不能从头再来,他只想躲,如果两人不见面,互相间都会少一份痛苦。而“小精灵”不躲他,还主动往他身边凑,没有往日的温柔,对刘满丰说出的话全是刺儿:“农村的老婆好啊,别看一脸黄土,脚脖子长皴,不耽误生孩子。”刘满丰求她嘴下留情,“小精灵”不以为然,说出的话更难听:“挺长时间没回家吧,想媳妇没?你最好问问她想没想你,黄脸婆不会写信吧?”刘满丰想跟“小精灵”急,小精灵根本不害怕,大声数落他:“你逞什么风,谁怕你咋的?有能耐回家对你老婆发火去!”刘满丰真不忍心伤害她,只好低头相求:“是我做错了,你就原谅我吧!以后我把你当妹妹对待,谁欺负你,我就和他拼命!”
“小精灵”用眼睛狠狠地翻弄刘满丰。
接下来,“小精灵”仍然用话敲打他,刘满丰又窝火又无奈,想到工作上也不顺心,便产生退职还乡的念头。厂里也动员职工回乡闹革命,便批准了他的请求。
钱世臣和刘满丰媳妇有亲戚,又听刘满丰说刘屯荒地多,便以下放户的身份来到刘屯。钱世臣虽然个子高,长得却不壮,他腿长胳膊长,干活一溜风,这个不懂农活的急性子领人播种,出苗率就可想而知了。不过钱世臣有绝招,那就是多下种,领人种同样的地,他播下的种子要比马向前多两成。
钱世臣干活快,完工早,最先看见倒在路边的吴有金。他派羊羔子去马向前组里找来方梅,方梅赶到时,吴有金已经咽了气。
吴有金有病期间,马文很少露面,吴有金病故,他不得不出面张罗,把尸体放了三天,出殡时多准备些纸钱。
吴有金只身闯关东,在刘屯没有祖坟,马文提出葬在二倔子坟地旁边,王淑芳不同意。二姑娘懂一些风水,说宋家祖坟这一带风水好,为此事,吴殿发还特意去察看地形,主要是察看附近还有没有王八柳。王淑芳不相信二姑娘,也怕沾上王八柳的邪气,偷着去求贾半仙,贾半仙也是偷着告诉她,说付老师那一带风水好,未来的子孙出文化人。王淑芳决定把吴有金葬在淹死鬼和付老师坟墓的正北边,拉开一定距离,可以看到茂盛的大柳树,还不会受孤魂的骚扰。
灵车在村里通过,按当地风俗,不能往别人家门口扔纸钱,忌讳的人家还要在灵车通过前往门口撒草灰。何荣普怕摊事,紧闭障子门,家里的任何人都不许出屋。
马文以为吴有金的死和专案组抓他有关,又联想到二倔子的专案,仇恨的烈火又一次燃起,他没把仇火烧向胡永泉,也不敢烧向刘占伍,而是又一次烧向何荣普。马文霸占肖艳华,又强奸了何英子,并没有善罢甘休,他认为肖艳华长期躲着是何荣普故意和他过不去,而何英子的离走更是让他忍无可忍。马文想借发送吴有金的机会再次羞辱何荣普,他希望何荣普经不住打击倒下去,如果那样,肖艳华母女都会成为他手中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