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杏花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平静而悠远,真可谓陶老夫子所向往的桃源境界了。此后,随着茂响的到来,杏花村便涌进了一股骚动的气息。村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预感:这平静而悠远的日子将不复存在,伴随而来的将是莫名地惊悸与不安。
可以说,茂响出生的时间,是杏花村五百年来历史变迁的分水岭。茂响的生日,特别是茂响出生时的那夜大风,给了杏花村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茂响长到两岁,也就是时日熬到了一九四二年,山外不断传来隐隐的枪炮声。与过年时节燃放鞭炮的声音相比,那声音更有穿透力,径直穿透耳膜,掀起内心震颤,搅得人心里发毛,整日坐卧不安。
不久,村里66续续来了些山外的亲戚,说是日本人打进来了,瞪着猩红的兽眼,伸着长满红色猪鬃毛的爪子,见人就杀,见东西就烧,见了小孩竟敢放进锅里煮着吃。
杏花村人震惊了,不祥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山坳。
跑是无处跑的。如果有地方跑,山外的人就不会一窝蜂儿地拱进这山旮旯里。唯一的办法是躲。鬼子来了,就往大山深处躲。这些被老祖宗选中的基业,成了后辈子孙们逃命的天然屏障。
那时,人们都把躲鬼子叫跑鬼子。一旦有鬼子进山的传言,哪怕是猜测,全村老小便撇下猪狗鹅鸭树田院落,只带着早已备好的煎饼,一股脑儿地逃进深山密林里。
其时,茂生爹用杏木做了两个精巧的背筐,自己一个,女人一个。一有情况,就把茂响放进女人的背筐,自己背着煎饼,拉着茂生飞奔山林。如此惊弓之鸟般地整整忙活了六年。
直到现在,杏花村人除了在若干年后接待过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日本商人外,谁也描述不出真正入侵中国的鬼子是什么样。也许是杏花村太深的缘故,连鬼子也不屑踏进或不敢贸然闯进这深山老林。
由此说明一点的是,山里人终究没见过大世面,经不起外界丁点儿的刺激。一有风吹草动,便只顾自己吓自己,就这样白白自吓了六年。
其实,也没有白吓。接踵而来的一次又一次动荡,如茂响出生时的那夜大风,无情地袭卷着杏花村,袭卷着杏花村的每一处人家院落。
先是一年杏熟的季节,来了一帮穿着杏黄色衣服的兵,将村里一茬儿精壮年全都带走了,老百姓叫“抓扶”。茂生爹当然也在其内,撇下了孤苦伶仃的茂生娘和十二岁的茂生、八岁的茂响,以及六间宽敞的房屋。他这一去,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讯了。作为长子的茂生咬紧牙关,以自己稚嫩的肩膀,与茂生娘一起苦苦支撑起了这个行将破碎的家园。
之后,又来了土改工作组,说是解放了,把所有的山林田地都归了公,并依财产状况划分了成份。茂生家当之无愧地被划到了富农类。再之后,便是无数次的人为运动。头戴高帽胸挂批斗牌子的茂生娘,也无数次地在杏林院落间穿梭个不停。
一次次地刺激,使杏花村疯狂了,更使杏花村人疯狂了。人们都不容置疑地说,茂生爹的话应验哩,真真地应验了呀。
就在茂生娘呼天不应呼地不灵,即将绝望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悲哀伴随着惊人的福气,双双降临到茂生家的门庭。茂生那一去无音信的爹如天降仙爷般地有了音信。他死了,准确地说是牺牲了。他先被抓到当差,后又随军起义当了解放军,并干上了营长,在抗美援朝中壮烈牺牲。他当然成了烈士,茂生娘也当然成了军烈属。
鉴于茂生爹的功绩,上面重新为茂生家划分了成份,列到下中农类,并给了个去南京的招工指标。茂生娘在喜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喜一阵,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后,开始细细盘算着这个招工指标是给茂生好呐,还是给茂响好。
在茂生的记忆里,茂生娘永远偏向着茂响。也许茂生娘觉得茂响刚出生时就遭遇了遗弃,全是自己的过错,就格外地疼爱他。在她与茂生吃苦受累,甚至快要绝望的时候,仍不让茂响下地干活,以至养成了他好吃懒做争强逞能的脾性,就此铸成了茂响坎坷的一生。这是后话。
当时,即使茂响不争,那招工指标也是非他莫属的。问题是茂响争了,而且争得不可开胶。茂生也是铁了心地想到大城市里去逛逛。而且,他是长子,理由充分。直到现在,茂生仍深感不平,自己对这个家出尽了牛马力,但始终没有得到娘的认可。
鉴于茂生的决心和家族村人的舆论压力,迫使茂生娘理直气壮地找到公社,又跑到了县里,终于多争得了一个招工指标。于是,在村人妒嫉的目光中,茂生一家举家搬迁到南京,进了工厂,成了一户正正经经的工人阶级家庭。过了几年,一位高中文化的城市姑娘走进茂生家,与茂生成了亲。她就是木琴。
按一般人的推测,茂生家至此应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事实又恰恰相反。木琴的到来,才真正在茂生家掀起了大的波澜,并一直波及到杏花村,致使杏林震荡,以至杏花村人那颗脆弱的心脏也随之怦然迸碎了。这一切巨变,皆由木琴与茂响一家的缘结引起的。
初时,南京的家还算平安无事。
茂响生就的好动性格,什么都想干,什么也干不成。一年多的时间就调换了三个工种,且干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情况一次比一次糟。到了最后,没人愿意要他,只得赋闲在家。应该说,茂响应该是南京城较早的一批待业青年。茂生娘一直没有事情可做,只是在家吃闲饭。这样,一家四口的所有费用全由茂生和木琴俩人每月二、三十块钱的工资来支付。一年之后,京儿又来到这个家里争饭吃,日子便愈显窘迫。
如是这样,日子也能凑合着过。要命的是,茂生娘对茂响的偏爱已到了无法容忍地程度。好衣要济他穿,他和娘吃饭要开小灶,而每日累死累活的茂生两口子及尚在襁褓中的京儿只能自己动手吃大锅饭。而且,茂响也已到了娶妻成家的关键年龄,成了茂生娘时刻牵肠挂肚的心病。推而广之,就列入了全家人的重要议事日程。
茂生娘逼迫茂生两口子四处网罗目标,几乎一星期便叫茂响相一次对象,却没有一次成功的。没有谁能看上茂响这样的懒散之人。茂生娘终日埋怨茂生两口子不尽力,就想以撒泼的手段催促茂生和木琴加快介绍对象的进程。于是,每日搜肠刮肚地想出些新鲜点子来闹腾。慢慢地,闹的范围渐渐扩大到四周的邻居,程度也逐步升级。她四处谩骂茂生、木琴的不孝,对兄弟的不关心。甚至几次闹到茂生的单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茂生、木琴对自己和茂响惨无人道地虐待,以至工厂几次给茂生行政记过处分。
这时的茂响也积极与娘配合,或以绝食,或以砸锅摔碗相威胁。最后,他竟把一肚子的怨气出在刚刚几岁的京儿身上。或是让他在泥里水里摸爬滚打,或是在圆滚的小上掐一把,让他不歇劲儿地长哭,弄得家里哭声不断,四周邻居怨声载道。
到了这个份儿上,日子便无法过下去。茂生哭着对木琴道,这日子没法过哩,咱俩离婚吧。你再找个好主儿,我和京儿回老家讨日月去。
木琴捶打着茂生的肩膀道,我看中的是你,不是你家。你走,我也跟你到山旮旯里去。
就这样,在一九七零年的春天,茂生带着木琴、京儿和钟儿一家四口被迫离开了南京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里――杏花村。
钟儿当时只是几个月大的胎儿,被搁置在木琴的肚子里,没有看到举家归迁时其场景的凄切。其时,正是杏花村杏花盛开香气袭人的季节。
我的叙述,始于杏林,又将止于这片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