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狄仁杰注意到,弈星冷静的推动棋局的手,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
“弃子!”
“你想的没错,索元礼,的确是一枚弃子!”
明世隐提走了棋盘上的一枚黑子,平静道:“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都有其价值,有的嵌入对手的棋势之中,看似孤立,却足以成为撕开棋势,屠掉大龙的那枚楔子。有的同气连枝,可以成为布局的根基,一枚一枚连绵开来,虽不起眼,却是连‘气’的脉络……”
“还有的已经深陷对手的局中,看似威胁着对手的心腹,实则已经成为对手围绕布局的那一点,如此再在那枚棋子上投入,被吃掉的,可能会更多。”
“这种情况下,不妨顺势布局,引诱对手在那颗棋子上投入更多,然后以此为陷阱,屠掉大龙!”
明世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赫然威胁着弈星黑棋的大龙,在先前布局的时候,他就利用弈星的一小片棋子为饵,引诱他在这一片局部下了太多手,使得棋形和大龙已经失衡,此时突然朝着弈星的棋形薄弱处猛烈进攻。
这本是很平常的棋理,弈星虽然被牵扯了太多的主意,但以他的棋力,想要挽回太简单了!
只需要割舍一部分棋子,牵扯明世隐的白棋,然后重新稳定大龙!
但弈星拿着白子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因为明世隐教他的,已经不再是棋盘上的棋理了,而是在长安这个棋盘中下棋的‘诡道’!
是将别人都视为棋子,自己作为下棋的人,用棋子的‘价值’去实现自己的‘目的’的棋道!
是为了‘胜利’,可以牺牲一切的‘道’!
“不要被无谓的感情蒙蔽了双眼,这是一个棋手最基本的道理!我教你天地为棋,人心为棋,万物为棋,现在是该告诉你,任何人都可以作为棋子的道理了!”明世隐冷酷道。
“在长安这盘棋中,与我对弈的从来不是狄仁杰!”
明世隐缓缓起身,右手托着法器冷漠道:“狄仁杰是一个神探,在你有心算无心的谋划之中,他只是因为一个巧合就敏锐的察觉到了问题,导致我们窃取秘阁情报的计划失败。而后又在我天衣无缝一般的谋算中,仅凭一个印象,察觉到了你的身份。但这都不要紧,真正让我欣赏的是,他很快就察觉了索元礼的存在,然后大胆的将他放在自己的身边。”
“索元礼才是所有线索的关键,如果他被撬动,整个计划便有被翻盘的可能!”
“这颗棋子深入大理寺中,看似是我们嵌入对方棋局的关键,但若对手围绕着他布局,而我们还在他身上落子,他们牵扯的破绽就越来越多,直到……足以掀翻局势,威胁我们的大龙!”
“这样的棋子,再有价值,也只是毒饵。”
“所以他必须成为弃子,如此一来,狄仁杰在索元礼身上投入的精力,他下的那几手棋,都成了破绽,所以我故意泄露了云棋台这步棋,让他知道我们的计划将在三天之后开始,让他知道整个计划将围绕着太极宫进行。利用时间的紧迫,逼他不得不提前收网,去动索元礼这枚棋!”
“影子……”
弈星颤声道,他没有说起索元礼的真名,依旧是用着他的代号,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把索元礼化为那一抹淡淡的阴影,而并非那个时常微笑,会打乱棋盘耍赖,一开始认识自己,还怀疑自己是机关人的男人。
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无意中窥见他那满是伤疤,狰狞恐怖的身躯,以及伤痕累累的身躯下,那个饱受痛苦,早已疲惫不堪的灵魂……
忘却!
“星!”
醉醺醺的索元礼趴在酒桌上,含糊道:“你为什么整天盯着那个棋盘?”
“为了得到老师的认可……”弈星严肃道。
索元礼伸手打乱了棋盘,弈星猛然抬头,神色恼怒,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死死盯着索元礼。
“认可?成为别人手中的工具,可称不上认可。没有人会在乎冷冰冰的棋子,真想获得认可,你先得找到自己的归宿!”
索元礼朝着后面大喊道:“杨玉环!”
“嗯?”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楼阁之中传出,杨玉环抱着琵琶,推开了窗户。
索元礼按着弈星的头,笑道:“我和星准备去看你们晚上的演出?”
阿离抱着花伞,雀跃的从杨玉环身边探出头来:“星不下棋了吗?”
“哈哈哈哈……棋什么时候都可以下,但这场演出,阿离你们可是准备了很久啊!”
索元礼拉着一脸冷漠的弈星,来到杨玉环和公孙离身前,看着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同伴,弈星微微抓紧了拳头,有些说不出话来。
清冷的杨玉环,看着有些沉默的弈星,拨了拨手中的琵琶,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
“喂!俺可不是什么鬼鬼祟祟的组织都会加入的!一个跳舞的,一个弹琴的,还有一个下棋的,你们这是长乐坊什么奇葩组合吗?俺可是打拳的真男人!像你这样柔弱不堪的小白脸,被俺打一拳,会哭很久吧!”
大大咧咧的混血魔种抱着结实的臂膀,不屑的瞥着端坐在棋盘之前打棋的弈星。
弈星捻起一枚黑子,突然伸手一弹,棋子飞射向了裴擒虎。
老虎猛地向前伸手,抓住了棋子,嗤笑道:“暗器吗?准头有了,但力道也太弱了吧!这也能伤到人……人人人人……”
一股魔道的力量突然袭来,麻痹了这只老虎的全身,他颤抖着向后躺在了地上。
杨玉环抱着琵琶幽幽从他身边滑过,刚刚那棋子落下的时候,似乎还有一声琵琶拨动的琴音,只有公孙离抱着伞跳跃到了裴擒虎身边,低头看着壮实的大个子,感叹道:“得罪了星和玉环姐姐,你要倒霉很久了!”
裴擒虎已经缓了过来,本想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和那个阴险的小白脸分个胜负。
却看到一张明媚的脸挡住了上方的天花板,粉红的发丝垂落下来,鼻端隐隐的香气让他不禁脸色一红,悄悄低下了头。
“来日再和你分个胜负!”小老虎逃也似的跳了出去。
“哼!”弈星发出一声微弱的冷哼。
…………
“终于认同了同伴……却要把他们视为棋子吗?”
弈星的心渐渐沉入了黑暗。
明世隐扫视了一眼棋盘,突然转头道:“不用再下了!你的心乱了!棋自然也就乱了,如果两天后你还没有想明白,未必能战胜的了那位扶桑棋手!”
他看着低着头,渐渐被黑暗笼罩的弈星,冷漠道:“今天,狄仁杰是否应了这步棋,结果就会分晓。”
“索元礼已经回到了大理寺,这局棋就结束了吧!”
明世隐看着跪坐在棋盘前的那个孩子,冷着心淡淡道:“不要让我再失望了!将情感囚入囚笼,我允许你留下的,唯有胜负之心!”
明世隐转身准备离去,身后弈星却颤声道:“父亲大人!”
“我也是父亲大人的棋子吗?”
弈星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神中满是孺慕。
明世隐身子微微一顿,已经被黑暗遮掩的面孔,神色不明,唯有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最终也只是低声道:“是的,你现在也只是一枚棋子。但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比我更好的棋手!有时候,谁下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赢取的东西是什么”
“是尧天吗?”
身后的弈星语气颤栗:“是父亲大人所追求的——尧天盛世吗?”
明世隐凝视着夜幕下的长安,微微点头:“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如今的长安,还不配称之为尧天!这座光明之城的阴影,身在光明者如何能看见?唯有处于黑暗,才能根除那些阴影!”
“所以,你们是尧天!”
明世隐在心里低声道:“隐藏于黑暗,但必将重现于光明中的尧天!而我将背负着所有的仇恨与黑暗,哪怕就此沉沦!唯有我,不属于尧天!”
“我是必将被埋葬的黑暗和过去……而你们,则是光明的未来!”
…………
“不是他!”狄仁杰观察着弈星,心中有些微微失望道:“幕后黑手不是他……”
幕后之人十分清楚索元礼半机关人的身份,也知道整个计划到现在,自己唯一破绽,就是索元礼。
所以他预先布置了一个陷阱……
这个陷阱利用了他和索元礼的友情,利用了小七的死,利用了虞衡司和大理寺的矛盾,甚至利用了虞衡司的无能!
这一杀局,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进入海池,去查探元礼留下的记忆!
“我一直以为,幕后黑手让索元礼将小七灭口,是将索元礼彻底暴露的一步臭棋。但现在看来,那才是暗藏的致命杀招。小七的死会激化大理寺和虞衡司的矛盾,同时显露出虞衡司的无能,让我不再信任虞衡司。”
“同时,也让我对虞衡司生出反感,而这一切都是了堵死我将机关核送去虞衡司的可能。”
小七的死,看似在试图掩盖索元礼的身份,但其实在幕后黑手的这一步中,索元礼已经必然会死!
因为幕后黑手知道,当自己揭露元礼的身份后,元礼只有死路一条,他洞察了元礼这些年所受的痛苦,那种无休无止的折磨,让元礼心中充满了自毁之念。
如果索元礼和自己的友谊是真的,那么元礼大概率会借助自己的手解脱!
狄仁杰回忆起索元礼用没有安装箭头的弩箭射中了元芳之后,逼迫自己杀死他的种种,以及万箭穿身的那一丝解脱似的笑容,心中压抑着怒火。
“始终视你为弃子!”
“元礼!这就是你效忠和信任的组织!”
元礼死后,唯一的线索就是他的机关核,而能破解机关核记忆的就只剩下两个地方——海池和虞衡司。
“又因为小七案,让我对虞衡司失去信任……那个黑手甚至还利用了元礼和我的友谊,他布局让元礼借我之手解脱后,知道我不会任由虞衡司破坏他的遗体!”
狄仁杰心中微微颤栗……
于是整个杀局都布置完成,幕后黑手只需要让弈星在海池等待,自己进入机关核意识中的那一刻!
狄仁杰心中发寒,幕后那人在这一场杀局之中,落子之精准,算计之精深,弃子之决然,算尽人心,深刻洞察人性弱点,无论是索元礼心中的自毁之念,还是自己那一丝恻隐之心,都没有逃过他的利用!
这样一个对手——可怖可畏。
也将是长安最大的威胁!
“怀英!”
身后传来索元礼的声音:“没时间了!”
索元礼替自己执黑棋,如今棋局已到中盘,头顶的天幕合拢过半,面对那个神秘少年的白棋攻势,黑子依然不占胜势,形势淡薄,虽然犹能在白子的猛攻之下勉力支撑,但任何稍懂围棋的人看来,白子都已经形成了胜势!
狄仁杰的思路回到棋盘,他和索元礼并肩坐着,面对着对面执棋的少年,头顶的天幕,正在缓缓合拢。
他心中计算着,自己和索元礼联手击败那个可能是弈星的神秘人,究竟有几分把握?
他心中浮现王国手和他谈及神秘人的一幕幕,还有王国手手下的残局,太极宫内,陛下命他考校弈星的那一幕。
于围棋一道上,自己实在差之甚远,借助王国手和扶桑小王子的残局,也只能应付四十余步。围棋并无侥幸,纵然也有一念之差,妙手胜出者,但也只会发生在棋力相近者之间。
实力差距犹如鸿沟的棋局,自己没有半分胜出的希望。
这个陷阱,已经是一个死局!
狄仁杰死死凝视着棋局,突然道:“元礼,你与星常常对弈,应该了解他的棋路!”
索元礼无奈解释:“我的确和他下过不少盘,但我真的没赢过啊!若是这里也能掀盘搅局,偷棋换棋,我倒是有几分把握!但可惜虚空棋盘,至公至正……唉!以前与他下棋的时候,我只有假装打翻棋盘,强行平局过几次。不然就算偷换一子两子,下到最后,其实也没赢过!”
“我并非让你胜!只要能强行下下去,拖延棋局的时间便可!”
狄仁杰抬头看着又合拢了几分穹顶,低声道:“在进入海池之前,我派元芳去调查一些东西,约定在戌时三刻见面。元芳知道我将去海池,一旦到了约定的时间,元芳发现没有我的消息,应该会意识到我有危险。”
“如今我以脉搏计数,距离戌时三刻还有半个时辰,所以只要再拖延半个时辰,元芳便会赶来。虚空棋局之内是无解的杀局,破局之机,只能在棋局之外!”
“但我们每一次落子的时间不过十息,想要在星手下拖延半个时辰,何其难也……”索元礼刚刚开口,就忽而一愣。
他思索片刻,沉声道:“若是只想拖延,未必无法!”
狄仁杰凝重地看着他,索元礼缓缓道:“于棋道之上,我殊无战胜星的把握,但我亦有胜于他之处。尤其在海池之中,我的‘算力’更胜于他!若是采用最为考验算力,不断在棋局之上发起劫争的战术,或许有机会拖延到那一刻!”
“围棋的本质是死活和官子……”索元礼拿起黑棋,幽幽道:“双方互有死活,可以相互提子,便是非生非死之境。为了避免这般死局,便有后手须另寻它处,下一步棋为劫材的规矩。”
“围绕如此劫材,不断做劫,将棋局拉入相互提子的局面便是劫争。”
“如今的局势恰如劫争,你有一子劫材在外,犹有破局的可能,但围绕这一子劫材布局,对方应与不应,都在两可之间。并非所有的劫材都会导致对方应一手,在价值判断取舍的情况下,星也可能不应劫而解消劫争……”
“你在赌命!”
狄仁杰低声道:“我是在赌,可也只有如此了……而且,我并非这盘棋唯一的棋手,我随时可以变为一颗棋子,这一场杀局也只是整盘棋局的一角。若我死去,陛下当会提起警惕,真正的正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组织,无论是司空大人还是上官婉儿,都是心细如发,足以接替我调查此案的人。”
“纵然我死了。也会留给陛下,留给下一位棋手足够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