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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车轻轻震颤了几次后稳稳停住,车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队兵卫护在奚车左右。
上官婉儿面色如常地坐在那,等外面交谈声弱下去,又吸了口气,让腰杆挺的直一些。
距离太极宫最高处,只剩最后的几步了。
上官婉儿低头凝视着自己双手,想确定它们并未颤抖。
车外传来那绿袍官吏与几名将领的话语声,前者不断套着近乎,后者却只是冷淡地答应几句,例行检查几架奚车各处。
这里是女帝的居所,长安城所有坊运转的唯一核心,这世上权势最集中之地,自不可随意通行。
上官婉儿轻轻吸了口气,心底划过几幅前些时日离家的画面。
那是在一座别致的阁楼前,清澈的溪水自脚边流淌而过,这在云中那片贫瘠之地颇有些奢侈。
‘婉儿,你此次去长安,娘亲始终放心不下,那里就如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咱们一家已是从那里出来,也不必再去多掺和什么。’
两鬓已然斑白的母亲温柔劝说着,目中总是满满的担忧,放心不下。
‘娘,孩儿必须去长安。’
‘婉儿,你何必如此固执?那里并不是一个会跟你讲道理的地方。’
上官婉儿记得自己没有回答,只是用目光给了母亲自己的答复。
母亲终究……
“上官姑娘?前面就是太极宫,要下来走几步了。”
车外传来一声呼喊,车门也被人拉开缝隙。
上官婉儿嘴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矮身出了那琉璃质地的车门。
周遭兵卫林立,前路铁甲盈门。
太极宫的宫门就在不远。
几名宫娥迈着小碎步赶来此处,她们穿着统一制式的长裙,能在太极宫做事自都是精挑细选出的美貌女子。
那绿袍官吏凑了上来,笑道:
“上官姑娘,稍后您就跟女官一同入内,里面住处都已安排好了,武大人得了空就会召见姑娘。”
上官婉儿轻声问:“大人不进去吗?”
“您看,这说笑了不是。”
绿袍官吏忙道:
“太极宫规矩,外吏不得擅自入内,我只是做些采买之事,需特定时辰才可进一两道宫门。
倒是女官们会方便许多。”
上官婉儿轻轻颔首,似乎这般规矩是第一次听闻。
“姑娘,以后还请多多照拂。”
“大人客气。”
上官婉儿应了声,那双眼眸仿佛能看透这家伙心底的小算盘,却只是含笑应着,并未多说什么。
不多时,便有女官前来接走上官婉儿,一队侍卫于左右护送,顺便帮上官婉儿抬一抬行李。
行李仅有两只木箱,一只是换洗衣物,一只装了许多笔墨纸砚。
吃饭的家伙事儿自不能离身。
上官婉儿略微思量,还是故意做出‘满是新奇又努力表现沉稳’的模样,这般更符合一个被招入宫中的女子形象。
没来得及欣赏太极宫内的多少景色,她就被带到了离着宫门不远的阁楼中。
这里推开窗户就是高高的宫墙,还是太极宫的外围,能见到的色彩都颇为单调。
接下来的流程有些繁复。
先是来了两名体态颇为丰腴的女官,将上官婉儿的行李开箱,一件件、一样样的拿出来,问这是何物。
就连女子都有的内衣都不放过,要检查是否藏了机关暗器。
检查完了衣物,她们板着个脸,一左一右站在上官婉儿面前。
左边女官脸上写着凶神、右边女官脸上写着恶煞,四只张开的鼻孔颇有喜感,让上官婉儿反而没了什么紧张之感。
两位女官接连道:
“这些笔杆其内如何?笔帽可否打开给本官看一眼?”
“这墨是什么墨?怎么保证里面没有毒性?您说要什么墨,咱们立刻为您备上,这些我们就拿走了。”
“姑娘可在我们二人中选一位,稍后沐浴更衣在旁服侍姑娘,必须要我们亲自服侍。”
“这里是太极宫,规矩森严了点,姑娘不要介意……你这玉钗可否取下来让我等检验?”
“这些衣服干脆不要也罢,宫内会连夜为你量体裁衣,这些款式也太老旧了些,如何面圣?”
总算,屏风内外忙了几阵,又是脱衣、又是沐浴。
待华灯初上,出了浴桶的上官婉儿换上了一身素白长裙,张开手臂转了个圈,这两位女官才满意地离开。
她们走的时候还连连夸赞上官婉儿身段出众,说不得会被哪位殿下瞧上,从此飞上枝头云云。
上官婉儿:……
随手将长发束起,她走向书桌旁的木箱,蹲下身子,细细整理着被胡乱排放的笔贴。
机关灯盏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填满了这幢精致的小楼,也映着她如雪的肤色。
云中的风沙不曾让这份晶莹蒙尘,笔墨熏染也未曾让这份白皙退却,习武多年也多是养气御气,反倒让她更显水灵。
她就静静蹲在那,任凭几缕长发自耳畔滑落,专心整理着木箱中的事物。
房门被人推开一条缝隙,一颗小脑袋凑了进来,却是个小宫女,梳着双环垂髻、模样俏皮可爱,那双圆眼左看右看,寻到了书桌旁的婉儿。
这小宫女眨了下眼,连忙推门进来,嗓门却是出奇的响亮:
“大人您放着,奴婢来收拾就行!”
“无妨,我自己收拾便……”
“哎!”
那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小宫女脚下平地被绊,双手高举、即是要以面抢地。
上官婉儿几乎下意识起身,脚下已运了力道,却又立刻忍住,只是抬手试着努力了下,指尖与那小宫女的发簪依依惜别。
啪!
小宫女结结实实摔了个‘五心朝地’。
上官婉儿目中划过少许歉然,连忙向前搀扶,轻笑道:“太极宫中的礼都这般大吗?”
“嘤。”
小宫女顿时泪眼婆娑,捂着鼻子连忙爬了起来,委委屈屈地道:
“我帮您收拾吧,做不好事又要被管教婆婆骂,还不给吃饱饭。”
门口又有颗小脑袋探了过来,与门内小宫女一般装束,只是生的更为秀气些、身子更纤弱些,此刻目中也有些着慌,与上官婉儿对视一眼就吓得缩脖子,忙道:
“大人,我、我、我……我也是过来服侍您的!”
“进来就是,我又不会打你们,”上官婉儿笑着唤了句,“你们要收拾就去整理床铺,这些笔帖书籍,都是我不经人手的喜爱之物。”
“是、是。”
“包在我身上就行了!”
捂着鼻子的宫女把胸口拍的砰砰作响,让上官婉儿又禁不住一阵轻笑。
少顷,上官婉儿坐在书桌后,摊开一张宫廷良纸,取来刚得的墨锭、在砚中滴了清水,刚要动笔研磨,一旁又传来了轻呼声:
“大人!放着!我们来!”
那鼻尖红肿的小宫女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上官婉儿笑道:“研墨是静心之事,也是书写的准备,此墨与我还不熟,需我慢慢研磨。”
“哦,”小宫女弱弱地看了眼门口,“那您让我在这里站会儿,就当是我在研墨。”
婉儿问:“太极宫规矩这般多吗?”
“那几个管教婆婆可凶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采娥,她叫采霁,都刚入宫不久呢!我是来混口饭吃,她是想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
这采娥明显比采霁活泼许多,双手扶着书桌边缘,好奇地看着上官婉儿研墨的手法,又觉得跟自己所学也没什么两样。
采霁在床铺那忙碌了半天,总算满意地舒了口气,又赶去准备夜寝用的熏香。
“大人,您写字的时候也会手抖吗?”
采娥趴在桌边小声问:“听人说您是当世大家,刚开始练笔时手抖过吗?我每次握笔都抖的厉害,被她们笑来笑去。”
上官婉儿含笑点头,目光落在渐渐发开的水墨之上,略有些出神。
她自是抖过的。
只是并非初次握笔。
墨中仿佛韵开了少许心事。
又见那年长安落花,尚扎着羊角辫的孩童在周遭华服男女的环视下,一笔一划写着方正大字。
那已是十多年前……
“了不得,了不得啊,不愧是宰相之孙,这才多大年纪,这字已成气候,颇有宰相之风!”
孩童当时的小脸上满是喜悦和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