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话说到此,有理有据,群臣也猜到了崇祯心里的想法,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没有想到,左都御史刘宗周咳嗽一声,出班有话要说。
周世显心想,刘宗周也是东林一脉,这老头的脾气可真是又臭又硬,又不怕死,甚是难搞。他现在出班,是要替侯峒曾出头吗?
“举凡军队,总以不扰民为宗旨,覆舟山本为名胜之所,以练兵为名,大加封锁已是不该,岂可一封再封,先封北湖堤岸,再封玄武之南,将好端端的一方名胜,弄成乌烟瘴气之所,驸马所掌之都督府,岂非扰民至甚?”
现在周世显几乎是皇帝面前的第一红人,刘宗周竟然直指其非,果然不负倔强之名。
周世显见刘宗周目视自己,微作沉吟,拱手说道:“刘公口中所说的名胜,可有依据?”
“不说别的,北湖烟柳驸马总归听说过吧?”刘宗周淡然说道,“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以驸马之才,当然知道这是唐朝韦庄的千古名句,咏的便是这一段北湖烟柳。”
“若是这样,小可倒也记得一句诗,或许也应此景。”
“愿闻其详。”刘宗周如老僧抱首垂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周世显朗声说道,“这是唐朝杜牧之的千古名句。”
刘宗周一直稳如泰山,此刻却也惊异的抬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群臣都在心里喝一声彩,驸马的这一句对的真是厉害。
厉害不在于说出来的这一句,而是在于没说出来的下一句。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虽然没说出来,但人人心里自然都清楚的很,而且既然没有说出来,便是替刘宗周留了面子,因为后面这句诗词,是异常严厉的指责,一旦说出来,在现在天下倾覆的形势之下,即使是刘宗周这样的老臣,也难以辩驳。
周世显见刘宗周不说话了,也不为已甚,静静地退在一旁,因为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要有崇祯来决断。
崇祯坐在御座上,沉默了片刻,然后似是下了决心,开口了。
“朕在北京城之时,从三月十七开始,流贼发炮轰城,朕端坐于建极殿上,听着炮声响了整整一天。”崇祯目光飘渺,仿佛回到了那一天的北京城,“你们诸位,除了倪元璐之外,大约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日子。”
这是痛心的往事,底下的大臣们不知万岁为何会突然提起,但气氛却一时凝重起来,人人都不敢发出声音,只能静静的听着皇帝继续说下去。
“现在想起来,那样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幸得有列祖列宗佑护,我大名天不该绝,朕今天才能坐在这里跟你们说话。”崇祯本是个急性子的人,但这一番话却说得缓慢而清晰,“覆舟山上放炮,朕与皇后在宫中亦能听见。不过以朕想来,现在听驸马他们放炮,总好过将来听贼人放炮,诸位以为如何?”
皇帝的话说的虽然浅白,道理却直指人心,底下的大臣之中,有不少便已出声应和。
“他们放炮的声音越是密集,越是响亮,朕在宫里便睡得越是安稳,越是香甜。”崇祯淡淡地说道,“诸位爱卿亦当有此同理之心才是。”
倔强如刘宗周者,亦觉得皇帝的这一番话无可辩驳,深深俯下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