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听了这话,顿时推了个干净:“臣一直闭门家中,倒不知道外界之情。”
太宗知他推脱,故意逼他:“我们家的事,你是最知道的了。朕这个弟弟,从小性子就不好,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惹出多少事来,都是先皇和朕给他挡着的。实指望他年纪大了,会懂事些,朕这几年国事辛劳,也少理会他的。谁知道竟变本加厉,位高不知自重,在一帮小人的怂恿下,做出种种可笑的事态来。”
赵普听了这话,知道正戏已经开始,便放下茶盏,肃容道:“秦王心性,确有些如官家所言。若真只是些小人奉承倒也罢了,只恐有人别有用心,利用秦王来达到自身不可告人的目地。”
太宗看着他,眼神中有着试探:“有人别有用心?倒不知赵卿家此意何指?”
赵普看着太宗,大胆道:“臣指的就是当朝宰相卢多逊。”
太宗脸一沉:“你何出此言?”
赵普跪了下来,叩首自陈:“当年昭宪太后遗命,防着后周故事,因此上有兄终弟及的话。臣忝为旧臣,与闻昭宪太后遗命,备承恩遇,不幸戆直招尤,反为权幸所沮,耿耿愚忠,无从告语。”
太宗冷笑:“耿耿愚忠?”这耿耿愚忠,总不会是对着他吧。想当年他与赵普共推兄长上位,谁知道后来赵普独揽大权,对他处处设套打压,几次险象环生,这种怨恨的心情,他这辈子都要耿耿于怀才是。
赵普磕了一个头,从袖中取出一道本章,肃然道:“臣本小吏,得太祖与官家知遇之恩,敢不杀身以报?自五代十国以来,中原多有变乱,皇位屡有更迭,君不君、臣不臣,天下不宁。究其原因,仍是制度有缺失。若能修订制度,使君无制肘,臣安其位,许多宫廷变乱,便不至于发生,天下自能太平。制度非对于人,而对于事,这是臣当年的本章,请官家御览。”
小黄门呈上本章,太宗慢慢地翻看着,脸色忽青忽白。这本章的时间是当年太祖在位时,本章的内容,是扩大君权限制臣下的具体措施。当日太祖若是一一照着实施,当今皇帝是否能够安然继位,竟是未有可知。
这正是赵普走的一步险棋,置之死地而后生。当年赵普种种举措,固然是在当今皇帝心中种下刺,可是这个刺与其回避,不如挑破。这正是赵普的胆气,和对皇帝少年之交而具有的深刻了解。
他把自己所有可能令皇帝心中不快的事,一举揭示,一旦他愿意揭过此事,此后君臣之间,再无危机。皇帝若是英明,自然知道取舍。
赵普缓缓地道:“臣这道本章,当日不用,今日却可用到了。”
太宗重重地喘了口气,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这道本章的内容,今日用来对付秦王,恰是再好不过。他看着赵普,却忽然变色,充满了威压:“赵普,当年你为了对付朕,倒真是心机用尽,你可知道今日给朕看这道本章,会有什么后果吗?”
赵普从容地道:“杀身之祸。”
太宗冷笑:“既知是杀身之祸,为何还敢上奏,难道你想自已取死吗?”
赵普淡淡地道:“只要制度得行,安保大宋江山,臣虽死不朽了。”
太宗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将手中另一本章扔给了他:“你再看看这个吧!”这是柴禹锡参奏秦王和卢多逊的本章。
赵普静静地看完,道:“果然不出臣所料。”
太宗眉头一皱:“你料到什么了?”
赵普道:“上一局牌,卢多逊赢过一次,自然会再次重注押上。当年臣忝为宰相,居其位谋其事,自然要为保君王之权而谋划。而卢多逊押的却是人,他下注的是未来的天子。不管是当年的晋王,还是今日的秦王。”
太宗脸色大变,当年他在最艰难的时候,是卢多逊多方出谋划策,所以这次要对秦王下手,虽然是他的预谋,但牵涉到卢多逊,却是非他所愿。然而如赵普所说,难道卢多逊当日相助,并非是忠诚,而是投机?他心里不愿意相信,却不由自主地信了,明知道赵普很可能是对卢多逊进行报复,但是这种疑心,却是难以消除。然而这一切,也令得他更加怵惕,看着赵普,他忽然冷笑:“当年他下对了注,那你呢,是下错了注吗?”
赵普缓缓地道:“臣不是赌徒,臣从不下注。”
太宗冷笑一声。
赵普道:“时至今日,臣无以自辨,不过太祖皇帝生前,曾有人说臣毁谤官家,臣尝上表自诉,此心可鉴,料想此奏章档册俱在,尽可复查。若蒙陛下察核,鉴臣苦衷,臣虽死无憾了。”
太宗吩咐夏承忠:“去把表章找来。”
过得片刻,夏承忠便依着赵普所说的时间,从档案中将表章找来,太宗看着表章,心中早已经惊涛骇浪。赵普的表章上竟是这样的内容:“皇弟光义,忠孝兼全,外人谓臣轻议皇弟,臣怎敢出此?且与闻昭宪太后顾命,宁有贰心?知臣莫若君,愿赐昭鉴……”
这是真的吗,赵普真的曾经上过为他辨解的表章?当年他限制过他的野心,但却也为他维护与皇帝之间的兄弟之情,使得他逃过杀身之祸。这么说,对方所做的一切,当真只是为了公心,为了维护皇位上的人,而不是针对于他。
看到这一切,太宗渐渐地相信了赵普,这个他在登上皇位之前最黑暗凶险的日子里,无数次因为受迫而暗中发誓要杀死的人,或者从另一面来看,他有他的道理,甚至是令人可敬的。
当年他怨恨赵普对他的限制打压,然而当他自己当上皇帝以后,再换位思考,赵普的所作所为,恰恰是对皇帝、对这个王朝绝对的忠诚和坦荡。
太宗手在微抖:“朕从来不知道,卿还上过这样的本章。”
赵普叹息:“能得官家今日知道,臣死也是个明白鬼了。”
太宗也不由心酸,长叹一声:“人谁无过,朕不待五十,已知四十九年的非了。从今以后,才识卿的忠心。”
赵普道:“有卢多逊在,怎会让官家看到臣的忠心。若论迎合上意,臣实不及卢多逊。所以卢多逊身为首辅宰相,而臣做了寓公。但是投机之事,可一不可再。卢多逊贪心不足,希冀更多的荣宠,他今日对秦王的示好,犹如当日对官家的示好一样,不是忠诚,而只是一份投机而已。”
太宗冷笑:“纵有兄终弟及的话,可朕还没死呢,轮得到他们这么心急吗?”
赵普缓缓地道:“自夏禹至今,只有传子的公例。太祖已误,陛下岂容再误?”
太宗喃喃地道:“岂容再误?岂容再误?赵普,你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赵普眼中掠过一丝惨痛的神色,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本朝定国未久,宫中不宁,天下不宁。为江山社稷计,官家宜早早定论。须知国无二主,不可使群臣混淆。”
太宗眼光一闪:“为江山社稷计?赵卿说得好!只是……”
赵普毫不犹豫地道:“更何况当年昭宪太后遗意,只提到官家,何曾提到过秦王?”
太宗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过来,嘴角微现一丝冷笑:“哦,真的不曾提到过秦王?”
“正是,”赵普眼睛眨也不眨地道:“当年之事,臣奉太后遗命,将此事记录下来,藏在金匮之中,官家此时,正可将此誓书拿出以示天下,也免得臣民不知。”
太宗缓缓地笑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普,你明日便把金匮誓书呈上来。”
赵普磕头道:“臣遵旨。”
君臣四目相交,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普获得了重新起复的机会,而太宗干净了双手,这一场交易,进行得无声无息,却是充满了久违的默契。
当年昭宪太后病逝,时为皇弟的赵光义即出任开封府尹,年仅十四岁的赵廷美受封兴元尹、山西南道节度使;开宝六年(973),赵光义再受封为晋王,赵廷美受封为京兆尹、永兴军节度使,而大皇子赵德昭则接任了廷美的原职兴元尹、山西南道节度使。
而当今皇帝继位之后,他原来所任的开封府尹等职就由赵廷美接任,赵廷美所有的原职都由赵德昭接任,赵德昭所有的职位由二皇子赵德芳接任。
这样的职位接替,使天下人有理由相信,那金匮誓书的内容,毫无疑问是太祖传位赵光义,赵光义传位给赵廷美,赵廷美再传回赵德昭。
然而,次日赵普的一封奏书,就改变了一切。
第二天,还是在崇政殿,当着太子太傅王溥、翰林学士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御史滕正中等朝廷重臣的面,赵普呈上金匮中的昭宪太后遗命,上面却分明写着:“汝与光义皆我所生,汝后当传位于汝弟。”
遗命上,没有传说中的再传皇弟廷美,也就更没有三传德昭的话了。
看出了众臣的疑惑,太宗轻描淡写地道:“卿等原不知道,此本朕的一件家事,廷美——并非昭宪太后所出,他的生母,本是朕的乳母陈国夫人耿氏。太后怜他幼小,从小在太后身边抚育长大,太祖与朕,也视作一母同胞。”
视作一母同胞,毕竟不是一母同胞,名分上便差了。既然秦王并非昭宪太后的亲生儿子,金匮遗命便没有他的份了。
说白了,这份遗诏上,正式否定了传说得沸沸扬扬的“秦王是未来天子”的说话。
众臣的心里明白了,也知道作出什么样的表态了。
群臣对望一眼,便有人小心翼翼地先上前道:“秦王为人狂悖,天下皆知。但是这段宫禁中的事情,非陛下委曲宣示,臣等何由知之。”之前以为秦王会是王储,众人不是没有站过队的。如今这一句话,就以“不知情”悄悄划去了。“委曲宣示”这四字更是用得极妙。
一个人先开口,就有人跟上来:“臣以为,秦王狂悖,宰相卢多逊未能奏知,反而与他多方交往,实在有违人臣的道理。”事情一旦起了头,就是墙倒众人推,更何况这小朝会,召集的本就是有所挑选过的人,于是接下来,便是你一言我一语,顺理成章地将秦王赵廷美划入了出身不正、大逆不道的行列。
赵普走出崇政殿的时候,已经是皇帝面授的司徒、兼职侍中、封梁国公,他现在最主要的一件事,是皇帝密授他查处秦王赵廷美勾结大臣的不法证据。而当日告密的官员柴禹锡、杨守一、赵熔等官员也分别被提升为枢密副使、枢密都承旨等要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