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到桑家瓦肆前,她心里不好的预感,终于成了现实。
当日烜赫一时的桑家瓦肆,如今已经没有了。
原来的门面上,挂着“兴隆锦缎”的招牌,虽然还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却早已经是物是人非,竟不像那得胜桥后街,纵是残垣断壁,总还留着原来的印记。而这里,却热闹到了无痕迹。
刘娥怔怔地呆着,竟是连问话也不敢了。龚美见状,拉住一个路人唱了个喏:“敢问哥哥,这原来是不是有家桑家瓦肆,怎么不见了?”
那人反问他:“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听桑家瓦肆?”
龚美想了想,还是没说实话,只道:“我们有亲戚在这里做工,我们是来投奔他的,我想知道这么大的瓦肆怎么就忽然关门了,里面的人去哪里了?”
那人见状也叹息摇头:“你却不知,听说是这瓦肆的老板得罪了人,说是什么跟秦王余党勾结,所以前些日子老板连夜跑路了,里头的人也散了。”
刘娥急问:“散到哪里去了?”
龚美亦问:“怎么就成了兴隆锦缎了?”
那人却道:“散到哪里,却是不知,但你们最好也别问,谁牵涉到这种事情也不得好啊。”说到这里还压低了声音,神秘地道,“前些时候还有人在这里守着,看来准备是抓余党。你们休要多事,赶紧走吧。”又答龚美,“瓦子关掉的第三日,地保就过来收了房子,这街上每日里流的都是钱,哪里能空着,转眼就租与兴隆锦缎了。”
见那人走了,龚美拉了拉刘娥,道:“小娥,咱们走吧。”
刘娥茫然地点了点头,却没有挪动脚步,反而慢慢地蹲了下去,一动不动。
龚美一急,也忙蹲下问她:“小娥,你没事吧?”
刘娥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也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捂住了即将涌出的眼泪。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不能哭,哭是没用的。
龚美就这么蹲在她的身边,只能伸手拍拍她,这温暖厚实的大手拍在后背,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平静下来,这才放下手,苦笑一声。
刘娥闷闷地说:“哥,你怪不怪我?”
龚美诧异:“我为什么要怪你?”
刘娥低着头,说不出的难受:“哥,一直以来是我太一厢情愿啊。我以为挣了钱就能够开铺子,开了铺子就能够一辈子衣食无忧。可是,不要说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挣不到开铺子的钱,就算是有本事开了铺子,可是小铺子像孙大娘这种,随时就会被关闭,大铺子像桑老板这种,又随时可能得罪人被报复……”说到这里,不由地哽咽起来,“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罪,可我想活下去,活得体面点,为什么就这么难啊。”
龚美握住她的手,努力想劝慰她:“小娥,你放心,我会让你活得体面的,再苦再难,有我在,我一定能替你办到。只要你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刘娥心里难过,摇摇头:“别听我的了,就因为听了我的,如今我们两个都站在街头了。”她苦笑了一声,指着这满街华丽,叹道,“都说这街上每日里流的都是钱,可我们呢,今晚我们住哪里,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
龚美听着这话,只觉得刺心,却又无话可说,只叹了一口气,劝道:“小娥,咱们要不要找个地儿,天黑了,再找不到宿处,就要犯夜禁了。”他看看刘娥,他们以前逃难的时候是可以住破庙的,但如今她已经脱胎换骨,这样子再住破庙就太危险了。
刘娥听得出他话里未尽的意思,抬手看看,苦笑一声。果然离开王府是对的,否则再过一段时间,她都会忘记自己曾经是个逃难的小乞丐了,恐怕再也过不了以前的日子了。
两人正蹲在街边一脸茫然的时候,忽然看到眼前出现一只脚,又一只脚,这是一双贵人的脚,鞋子用的是锦缎面,绣着花还打着黄金的扣子。刘娥没兴趣理会,不想那脚就停在他们面前,不动了。
刘娥不由得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笑了:“你们俩怎么蹲在这大街上?”
龚美不禁有些口吃起来:“钱、钱公子?”
钱惟演点点头:“可不是我?你们蹲在这路边,可挡住人家铺子了,不赶紧走开,待会儿人家要来赶你们了。”
刘娥扭头一看,不由得也哑然,潘楼街这一带真不负寸土寸金之名,在这样的一条街上,她们这样的穷人,就算蹲在街边呼吸都是一种奢侈。
想着也不由站了起来,向钱惟演行了一礼道:“多谢钱公子,我们走了。”
钱惟演却道:“你们要往何处去?”
刘娥怔了一怔,一时竟答不出来。
钱惟演就说:“若不是有急着要去的地方,不如陪我到前头茶舍喝杯茶,好歹也是认识的朋友。”
刘娥苦笑:“我们这样的人,哪里配与您交朋友。”
钱惟演却说:“我今日正等一个朋友,他迟迟不来,我又不好走了。就当我请你们陪我,否则这时间当真难熬。”
刘娥见状,只得答应了。
钱惟演就带着两人去了一间茶坊,想来他也是熟客,茶博士就径直将他带到楼上临窗的一个小间里。三人坐下,先饮了茶,刘娥热茶下肚,竟觉得心情也好了一些。
过了片刻,钱惟演找个借口,让龚美下去帮他催一下茶点,龚美不疑有他,就出去了。
刘娥就隐隐有些感觉,只看着钱惟演,不说话。
钱惟演这才叹了一口气:“王爷找你找得很着急,幸而我遇上了你,否则你要万一出了事,他还不知道怎么难过呢。”
刘娥不接他的话,只道:“钱公子,此事与您无关,您也别管。”
钱惟演笑道:“我看他的样子,竟是不知道如何得罪了你,惹得你生气离开。不若你悄悄告诉我,免得他作了个枉死鬼。”
刘娥恼了:“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贵人,都不是好人,都不拿我们当人看……”她欲待站起就离开,想了想,还是索性说开了好,否则他们心有不甘,她以后日子才叫难过。便看着钱惟演道:“公子,我知道我们穷,我贪钱,我活该让人看不起。可我再穷再爱钱,我也是只想凭自己的双手挣钱,我就算是瓦子里出来的,我也不是那种人。我没有想去勾引王爷,想去当他的侍妾,想去攀他的高枝。”她越说越气,不由得哽咽起来:“我是人,我有一双手,我能干活,可我受苦受累不受气。他凭什么这样看不起我,这样轻贱于我……”说到这里,扭过脸去,拿手使劲按在眼中,想把眼泪给按回去。
钱惟演听了,却苦笑一声,问她:“小娥,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帝王家?”
刘娥扭回头来,诧异:“你为什么要说这个?”摇头,“我不明白。”
钱惟演叹息道:“他是皇子,是官家最喜欢的儿子,如果他想对你不安好心,根本用不着这样费尽心思为你安排,为你着想,唯恐惹了你不高兴,唯恐让你感觉不舒服,这样小心翼翼地把你捧在心上,一点小事也怕伤到你的心。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要对你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姑娘不安好心,根本不用等到今天,甚至根本不会让你有拒绝他的机会。”
刘娥气得站起来欲往外走:“哼,你就是为他说话,我不怕你的。”
钱惟演低头看着自己的茶,自嘲地一笑:“他只是太喜欢你了,所以生怕做错事,说错话。喜欢你,并不是罪过,对吗?”
刘娥急了:“用不着你把他说成这样可怜,他可是,可是……”
钱惟演没有看她,只继续道:“我知道你听了雷允恭的话,又遇上旁人的误解,所以把所有的罪过,都怪在他的身上。但这件事,完全非他所愿。他只是心悦于你,却不好意思开口。没想到雷允恭这个奴才自以为看出他的心意来,于是自作主张跑来跟你胡说。但你要理解,他是个内官,并不能明白男女之间单纯的倾慕之心,在他的理解里,就只能理解为侍寝。”
刘娥将信将疑,不由转头坐了回去,问他:“你怎么知道,雷允恭说的不是他的意思?”
而此刻,就在这茶坊中,楼下龚美正被那茶博士缠着纠正灌输一堆茶点知识,而在他们隔壁的房间,有人差点就要破壁而入了。
此时隔壁房间,雷允恭苦着脸,拉着韩王赵元休,压低了声音苦劝:“殿下,您这时候不能过去。”
元休恶狠狠地瞪着这个害他如此的罪魁祸首,压低了声音威胁:“你还敢挡我,我回头打折你的腿!”
雷允恭苦哈哈地赔罪,又提醒他:“殿下,钱二郎说过了,得等他说‘当面说明’的时候,您才能过去,否则就会误事。”
元休继续瞪他:“都是你的错!”
雷允恭脸都抽成苦瓜了,一边赔不是:“是是是,奴才是个阉人,奴才啥也不懂,都是奴才的错。”一边还得提醒着:“殿下,您听,您再听听。”
元休忙竖起耳朵再听,就听得钱惟演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素日与他相处,难道他为人如何竟是看不出来吗?”
便听得那头刘娥好一会儿没说话,才道:“我,我不知道。”
元休心里发急,我待你如何,你为什么会不知道?
就听得钱惟演在那里循循善诱:“难道你就没想过你的将来会是怎么样子的,会跟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共度终身?”
元休只觉得心里在怦怦乱跳,竟是前所未有的慌乱,既怕她不说,又怕她说出来不是自己。如此患得患失,惶恐不安起来。
那一边刘娥也被问得怔住了,想了想才道:“我,我不知道。当年我们千辛万苦,从蜀中逃出来,从死人堆里逃出来,好不容易来到汴京城,让我们看到了希望,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活出自己的一片天来。我想挣很多很多的钱,给我哥开家银匠铺子,到时候我就可以当老板娘,一辈子不愁吃穿。我曾经觉得这个目标不难,可是现在却觉得,其实我有些一厢情愿。京城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够打拼到的地方……”她说着说着,声音也低了下来。
元休在隔壁房间,也是整个人都朝着桌面趴了下来,心里头又沮丧,又无奈,竟是连冲过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就听得钱惟演又问刘娥:“这么说你的将来,是想嫁给龚美,你喜欢他吗?”
元休一怔,忽然间又坐了起来,喜欢?小娥喜欢龚美吗,比喜欢自己更多吗?他不信,他也不服,当下急忙走到板壁边贴着耳朵来听。
刘娥一个怔愣,没有注意隔壁房间有什么声音,钱惟演却是心里明白,听得那脚步走到墙边停住,知道有人在贴墙听了,当下目光闪动,试探着道:“龚小哥的确是个好人。但是……”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劝,忽然灵机一动,道:“小娥,倘若现在有个富家女子看中他,愿意出钱帮他开铺子,你会高兴,还是会反对?”
刘娥一怔,不假思索地说:“这怎么可能?”
钱惟演却笑了:“这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元休在隔壁心中暗道:“怎么不可能,若是能得你高兴,我明日就给那龚美找一个妻子,给一笔钱,教你再不必想着他。”一时心中竟是大气也不敢喘,只听刘娥怎么说。
就听得刘娥笑了:“自然是高兴的,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为什么不愿意。有好日子不过,我傻他也不傻啊。”
钱惟演不动声色地诱导:“这么说,你并非心仪龚美?并非对他非嫁不可?”
刘娥怔住了,低头想了想,心里竟是一片澄明,她与龚美千山万水地走过,是患难与共,是生死之交。可这份情义,是共同面对困境时产生的。她相信就算龚美娶了有钱的妻子,也会帮助她,而不是不认她。她更不可能会起独占龚美的欲望大过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欲望。这就像他们初入汴京城时一样,孙大娘能收留她,却不能收下龚美,那么能有一个吃上饭后再帮助另一个才是正理,总好过两个为了不分开而一起挨饿,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情。
婚姻之事,就如同当日的工作一样,有一个能靠上岸了,总好过两人都在水里。倘若龚美被一个有钱的姑娘看上,娶了她,开了铺子,再介绍一个差不多的男人让她嫁了,这样的生活,跟当初她想象与龚美开一家店铺当老板老板娘的计划虽有差距,其实对她来说,却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钱惟演见她低头不语,心里也有些拿不定,不由又催了一句道:“怎么,没想好?”
刘娥抬头,道:“没有啊,我不是早说了,他有好的日子,我为什么不答应?”
钱惟演敏锐地问:“那你的将来,为什么只想到他?”
刘娥苦笑一声:“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其他选择?”
钱惟演看着刘娥的眼睛,缓缓地说:“你有其他的选择啊,比如说……王爷。”
“王爷?”刘娥却完全没想过,竟怔了一下才道:“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说到这里不由又道,“也不是没有想过,就是觉得他离我太远了,根本不敢想。”
钱惟演道:“可如今,他有意,你真的完全不动心吗?”
刘娥想了想,想到那人儿,高如云端,温柔似玉,哪里又会不教人动心:“可是……”她还是说出来了,说得艰难:“可我还是想自己努力……对不起,钱公子,我能够活下来,是运气。这一路上,多少人倒下来,多少人却没能坚持到最后。我要是想当别人姬妾的话,在桑家瓦肆,有多少次我都有机会。可我不……不想,也不甘心。”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下来了。
钱惟演肃然一拱手:“对不起,我无意冒犯。”
刘娥摇了摇头:“哪里敢当。公子,我知道跟您这样的贵人,说这样的话很傻。我并不是不想过好日子,我也喜欢钱,我也会故意把那些银饰卖高价,也曾骗他多出点阁子的花销……可我心里有些坎,还是过不去。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想凭我一双手,能挣得一条活路,挣得一份命运出来。”她低低地说,“他是很好很好的,我也心悦他,可是我真的不想,就这样去当了他的姬妾。”
就听得忽然板壁砰的一声,就听得隔壁房间里,传来元休一声惊呼。刘娥倒吓了一跳,才要说话,又听得乒乒乓乓连着几声,头一声像是撞到了墙,后头则是凳子倒地,桌上似有东西落下,又听得脚步声自近而远,自远而近。就见着门忽然被推开,元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就握住了刘娥的手,脸涨得通红,眼神却是极亮,连声音都是颤抖着的:“小娥!我、我绝对不会勉强你的。我只是,心悦于你,喜欢得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才好。小雷子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你要相信我!”
刘娥自听到他的呼声起,就怔住了,一时竟未回过神来,只呆呆重复:“我,我相信你。”
元休紧紧握住刘娥的手,急切地表白:“我从来没有想让你当我的姬妾。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长长久久。不管你是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强迫于你。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愿意,都会看到我一直站在这里等你回头的。”
刘娥看着元休,眼眶有些湿了,她忽然抬起头来,直愣愣地说:“王爷,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卖唱女子。府里那么多的姐姐,哪个不比我心灵手巧,知书达理?我连字都不认识,更别说什么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要我何用?”
元休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这些话,既是问他,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时候他若稍一犹豫,只怕她这辈子的心,都不会向他打开了。当下握着她的手,也很直爽地说:“那又如何!天地生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又有什么区别?谁又能生而知之,那些懂的人,也不过是学得比你早而已。只要你肯学,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比她们都强。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你不是一无所有,我所有的,都是你所有的。”这样的话,他以前没有想过,但自从认识她以后,他对许多事的看法,都不一样了。
刘娥听着这些话,内心的倔强竟是一点点软化了,她站着不动,但眼神已经不一样了。元休看得明白,趁机用力一拉,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道:“小娥,你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说到这里,竟有些哽咽了。
刘娥终于不再坚持,她紧紧地抱住了元休,她想,我就信他这一次,我就信他这一次。这世间的飘泊,她受够了,这人间的温情,是如此地引诱着她,让她放弃所有的抵抗,甘愿沉缅于他给予她的爱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