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媛听着这话指向明显,急问:“你什么意思?”
曹美人却只是一笑,道:“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你想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吧。”
杨媛不想她如此狡猾,句句工于心计,却句句不落实证。
曹美人这一铺垫,杜才人立刻抓住这个缺口,尖叫道:“可见有人居心叵测,工于心计,步步为营,早就设好了圈套要对付皇后与杨娘子,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刘娥心一沉,这时候才明白皇后之手段之厉害,想是昨日她派人下药失败,当即就截了皇帝而去,借皇子之病,借钦天监之言,让皇帝将自己禁足。皇帝只此一子,不管真假,只是短暂地让自己禁足,并非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也因此皇帝才会答应。她这是把稳了皇帝的脉,掐着他能答应的底线设计的。
而在此后,更是故意让涂嬷嬷送安胎药给杨媛,而杨媛经过白天一事,必成惊弓之鸟,只要涂嬷嬷态度粗暴,言行间略作暗示,必会让她惊恐万端,不肯甘心服药。涂嬷嬷只要故意延缓时间,便是陈贵人不去太后宫中报信,也会让杨媛宫中之人逃出去报信。而等到次日皇帝审问之时,必会脑海中先入为主认为“皇后谋害杨媛”,而最终查清皇后送的是安抬药时,则会认为皇后受人陷害,心怀愧疚。如此皇后不但能够一举洗清白天的下药嫌疑,更可将一盆脏水泼给杨媛与陈贵人,而曹美人之言,更是暗示两人勾结,假装被堕胎,栽赃陷害皇后。而支使两人做这一切的背后主谋,更是可以指向她刘德妃为了谋夺后位而行下计谋。
这可不是一石二鸟,而是一石三鸟。这第一只鸟就是陈大车,她两次下药,一真一假,反而借此反咬一口,说陈大车设局陷害于她。既然陈大车连夜惊动太后去救杨才人被证明是一场虚惊,那就更证明白天的下药之事也是无中生有。
而第二只鸟是杨媛,白天不遂,晚上再借送药令她连番受惊,更在今天上午翻转局势,若能够令杨媛积郁伤怒,导致胎象不稳,令其成为惊弓之鸟,则更容易下手。
而第三只鸟则是自己,杜才人甚至不必与她勾结,而只凭片刻只语引导,就冲口而出,说昨日杨媛差点吃了堕胎药的事,也是故意设局,简直就是指明她与大车、杨媛结党,图谋皇后之位。
她想到这里,赵恒也顺着这个思路同样想到这里,顿时色变,喝道:“不必说了。”
刘娥知道这一局自己败局已定,她心中恨极,看着郭熙忽然笑了,问她:“圣人,您认为,谁才是那个居心叵测、工于心计、步步为营、预设圈套的人呢?”
郭熙也被刘娥的眼神看得内心在一刹那的慌乱,但旋即领土完整下来,微微一笑:“都是自家姐妹,我也不相信,我这个中宫之位是有人能用什么阴谋手段就撼动得了的。”说着,她转向赵恒,柔声道:“官家,既然事情已经澄清了,臣妾也不想追究这前因后果了。今日之事……”她故意看了刘娥一眼,实则观察赵恒的神情,见赵恒露出慌乱之色,心中一酸,险些要改变心意,最终还是强制忍耐下来,缓缓道:“不如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赵恒松了口气,立刻道:“皇后贤惠宽厚,实是后宫之幸,那就依皇后之言。”
杨媛闻言吃惊地看向赵恒,她完全没想到,皇帝竟不问是非至此,正欲站起,却被李太后一手按住。虽然她只是虚按一下,但杨媛顿时不敢动了。
郭熙也看到李太后,却只笑笑,反而站起来向着李太后一礼:“我们小辈的事,也就罢了。只是半夜惊动母后,实是不孝。”
李太后笑了:“说得好,家和万事兴,皇后大度,方是后宫之福。”
杜才人见状急了:“诬陷中宫,半夜惊动太后,这样的大罪,岂可轻恕。”
曹美人却闲闲地说了句:“圣人都恕了,你又多说什么。只是……臣妾觉得,纵不治罪,总也得长点记性才是。”她二人虽不明白前后原因,但此时能够乘胜追击,将陈贵人斩于马下,也算是斩杀刘德妃这边的一员大将。
李太后也已经想明白了前后关键之事,但皇后把这个局做到如此周密,一时难破,若再纠缠,反显得自己循私,失了公道与脸面。见曹杜二人乘机落井下石,唯恐皇帝当真治罪,忙开口道:“陈氏也是好心,杨氏怀了孩子心神烦乱,皇后肯大度,我又如何不能体谅。这样吧,就罚陈贵人西阁抄经半年,以示惩罚,如何?”
郭熙咬了咬唇,笑了:“母后这般爱护她们,儿臣还能说什么呢。”
赵恒也道:“那就依母后,陈贵人——”他顿了顿,道:“你再在这里跪上一个时辰,自己想想,错在何处。”
陈大车咬了咬唇,慢慢拜伏:“臣妾,多谢官家开恩,多谢太后,多谢皇后。”
赵恒站了起来,往外走去,刘娥看陈大车一眼,欲言又止,只得匆匆跟上。
郭熙向李后一礼也出去,曹氏、杜氏、戴氏一起跟着出去,唯有戴氏在出去前,看了陈大车一眼,眼中尽是同情和无奈。
人一个个出去了,只有陈大车仍然直挺挺地跪着,一脸倔强。
李大后扶着采玉的手,看了陈大车一眼,叹了一口气,杨媛欲扑向陈大车,李太后一个眼神,旁边的宫人忙紧紧扶住杨媛,不让她乱动。
李太后看她一眼:“阿媛,你怀有皇嗣,不可乱动,跟我进去吧。”
杨媛无奈,双眼流泪,看着陈大车,只能低声道:“姐姐,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陈大车咬着唇,反而劝她:“不必说了,杨妹妹如今怀了孕,也不必留在这里,免得冲撞了你。我救了你,就是希望你平平安安,不要辜负我受的辛苦。”
杨媛泪流满面,哭着被扶走。
最后殿中只余陈大车,倔强地独自跪在那里,身子挺得笔直,宛若祭坛上的柱子一般。
刘承规站在殿外,看着陈贵人跪在那儿,轻轻叹息一声。
刘娥随着赵恒步履匆匆追着他一直进了福宁见,就见赵恒大步走进去,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坐下。
刘娥跟入:“三郎——”她欲言又止,看着殿中侍从,道:“你们都退下。”
周怀政却没有动,只看向赵恒。
赵恒却忽然暴怒起来,喝道:“都退下。”
周怀政等吓得迅速退下。
刘娥听了这话,心反而定了下来,知道赵恒并不若之前那样的被皇后完全蒙庇,当下上前柔声道:“三郎,你真的相信一切都是大车的错?”她之所以没有当场为陈大车说话,正是为了此时向赵恒说明真相,在当时的情况下,与其当着后宫所有的人争辨,不如在私底下劝说更有把握。
赵恒恼怒地道:“事实如此,你要朕怎么想?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凶险,幸亏皇后主动忍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的话,若再追究下去,难道就不会有人质问陈氏一个小小贵人,凭什么敢指罪皇后?她到底为了谁这么做?”
刘娥不能置信地指指自己:“你是怀疑我?”
赵恒长叹一声:“在这件事上,朕要感激皇后,若不是她及时按下此事,万一把你的名字说出来,朕就算杀了她,也挽回不了对你的影响。”
刘娥看着赵恒,心中激荡,想要说什么,不由地哽咽住了。他不是被皇后之局所蒙庇,他只是关心则乱。纵然皇后之局再有破绽,但皇帝最大的破绽却是她。只要牵连到她,皇帝宁可明知这局中有问题,但他首先选择保护她,为了保护她而不得不让步。他怕再细究下去,最后牵扯到刘娥,一但她卷入这种阴谋之中,那就不止是皇嗣的问题,而变成她谋夺中宫之位的阴谋之中了。
昨天皇后的事败,虽然事起苍促,皇后无法做到毫无破绽,但她的计划环环相扣,最后哪怕有再大的破绽,只要将她卷进其中,那皇帝就势必无法追究。
刘娥的眼泪缓缓流下,为了陈大车无处可诉的冤屈,也为了皇帝的投鼠忌器。
赵恒见刘娥流泪,声音也放缓了下来,叹道:“朕相信小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朕不得不防止有人为了攀缘,自以为可以讨好你,擅自胡为。到时候你纵然无辜,也洗不清了。小娥,朕刚才真是害怕会出现这样的事,幸好皇后开口制止。否则的话,若是朕开口制止,皇后不依不饶,那整个事态都会失控,你明白吗?”
刘娥听着赵恒虽然处处为她开脱,但却对陈大车充满了嫌恶之心,心中一酸,两行泪流下:“大车妹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官家就不明白吗,她怎么会是这种人?”
赵恒心中却也是犹疑不定,反而正色道:“人心难测,小娥,你总是把别人想得太好,谁知道别人的另一面是什么样的呢?陈氏博古通今,这样的人入宫,你告诉我,她能是完全冲着宫中美食和藏书而来?历代史书上,有太多争权夺势的手段,她眼高于顶,不甘嫁于凡人,你说她图谋的是什么?”
刘娥震惊地看着赵恒:“三郎,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看她的。我一直以为……”一直以来赵恒对陈大车都是夸奖有加,欣赏有加。难得后宫有这种不为争宠的女子,他用来打起掩护也轻松自在。况且陈大车见识广博,为人通达,实是令人愉悦。她当真没有想到,一旦出事,赵恒会首先对陈大车有怀疑厌弃之心。
赵恒本是生性温厚之人,对女子也颇有怜惜之心,只是多年争储用的心计,及至到登上至尊之位时的四顾无亲,令他也不得不有了帝王之心。见刘娥竟还在为陈大车说话,心中竟也不由叹息起她的天真来,心中暗道,小娥还是单纯如故,竟无一丝的防人之心。当下也不由地劝道:“在今日之前,朕也是一度为她所惑,真以为她是坦诚天真的人。小娥,你在后宫,也不要太与人交心。唉,朕真是矛盾,希望你单纯如故,又希望你聪明知世故。算了,今后你也不要对人太过坦诚,不管是陈氏,还是杨氏,都要有三分提防。你放心,只要有朕在,没有人能够比得上朕的保护。”
刘娥深吸了口气:“三郎,你放心,以后我遇事会考虑更周详,也会学着看人的。”
赵恒就道:“朕还是不放心。朕跟你说,有些人和事不曾见过。这世间有一种人,无事生非,只为了显示他们的存在有多重要。比如一个仓库着了火,你见着有人奋勇扑火,以为他忠义无比。却不知道这把火有可能就是他放的,就是为了获取信任,立功受赏。”这事情他也是前些日子,听了丁谓说三司中有一个例子,就是一个小吏为了博取信任,故意放火又冒险救火之事。
刘娥心中暗叹,赵恒反反复复地说陈大车设计,其实他说得越多,反而是心里越不能确信。只是这么多年来,皇后的确演得太好,而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涯,他纵然不爱她,但毕竟与她生下三个儿子,他对皇后一直以来贤惠隐忍的抱愧之心,对失去两个皇子的怀念投射,都让他不愿意去相信去承认去面对,那个恶人是皇后。
所以他宁可迁怒那个进宫时间尚短,更加不了解的陈大车,也不愿意面对这个真相。毕竟怀疑陈大车居心叵测,比怀疑皇后心藏奸邪来得更加容易接受。
两人四手交握,心里都感慨对方的天真,只能将自己满腹劝告忍了下来。
刘娥却是心中不安,大车心比皎月,反而受此不白之冤,成了她与皇后相争的牺牲品,何其无辜。她为人内心骄傲,不知道此时该如何难受,可叹自己竟无法在人前帮她。
但却也提醒了她,皇帝虽然对她情有独钟,且不爱皇后,可皇后却凭着对皇帝的了解,借用心术,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管是从阻止封妃之事上,还是这次的堕胎药事件上,皇帝一再落入皇后的圈套,并不是皇帝愚钝,而是皇帝爱她的心太盛,对她的偏爱和保护超过了帝王之心,所以才落入皇后的算计。是的,她能够借助太后、杨媛、陈大车,破了一个个局,但最终还是每次被动防守。
她想到当年蜀道逃难入京,那种危机感与恐惧曾让她如同小兽般充满攻击和战斗欲,不肯放过一点点可能的机会去进击。而如今,她得了皇帝十几年的宠爱,这种安全感让她渐渐消融了原来在危境中培养出来的警惕性与攻击性。而今陈大车的事才忽然点醒了她,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她的懒怠是因为充满了对皇帝的信任和依赖,而皇后的攻击欲,恰恰恰是因为感觉到了不安全和恐惧。
而皇帝的两次中计,恰恰也是对皇后不怀警惕。
刘娥心中充满了愤怒,皇后利用皇帝对她的不怀警惕而算计皇帝,而她竟只能托庇于皇帝的偏爱无所作为。她若不能振作,只会连累她身边的人。若是她孤立无援,只怕再多的信任和爱,都会被一件件有心设计的事而消磨掉。
她暗暗握拳,这些她因为皇帝的宠爱而失去了攻击之力,而这次,就是皇后给她的提醒。
她不会再给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