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具是新换的,一套彩陶,家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东西。
大夫人喜欢素雅,原来那套茶具是她特意去浮南挑了带回来的。当时她想着给大夫人换一套茶具,了安说浮南的茶具自来紧供着皇室,自然担得上大濮境内最好。她便连夜去了,果然如了安所说,那的茶具特别好。
她挑了套青花薄瓷,小心翼翼带了回来。路上不曾急走半刻,生怕磕着碰着。
“那套青花摔了吗?”
“让妙仪收起来了,云霄喜欢这样艳丽的。”
她看了看那茶壶,没说话,喝了一杯茶方才起身:“码头上没人看着不行,我先走了。”
也不等大夫人说什么,她飞快离开。
路平儿正带着阿琢和砺儿玩,见她出来,阿琢跑过来拉着她的手。
“姑姑你要去哪?不吃饭了吗?”
“还有事要忙。”
“那好吧,姑姑你路上慢些。”
她揉了揉阿琢的脑袋,看了路平儿一眼,又走了。
砺儿也到了可以开蒙的年纪,除了跟着家中请的先生学习之外,也会跟着阿琢一道去学堂。
学堂离宅子不远,当时大当家想的就是方便孩子们上学。学堂也特意挑的最好的,武陵虽离都城远了些,自古以来也是推崇考学当官之道。城中出了几个大儒之士,都是这学堂的夫子。
因着都在一条街上,与街坊邻居处得都挺好的,每日里这街上有府衙的官兵巡逻,阿琢又是个机灵的,所以大夫人很放心让他带着弟弟上学,至多是会看着他们出门。
从阿琢开始去学堂上课,大夫人几乎就没有送过他,一直如此。柏逐昔曾想让冽堂的人暗中护着他们,但大夫人始终没同意。他们住到成中来本就引官府注意,再让冽堂的人出面,很可能被官府的人抓到。冽堂的人身上多少都有几条人命,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平日里都是两个孩子出门了大夫人就做自己的事,大多时候都是侍弄花草,或是帮着路平儿看看账册。有时候也约着三五好友一块儿打打牌,或是办个诗酒会。如今云霄住了进来,这些活动没什么变化,却是多了个人在其中。
林大娘子显然是大夫人这一群朋友中第一个真正成为她闺中密友的,不是递帖子来访就是送帖子请大夫人过去,一月里总是要见上十来回。
她瞧着云霄那么乖巧的样子,忍不住有些羡慕:“还是你命好,栖栖和霄霄都这么好看又听话,哪像我家中,净是些不知事的臭小子。”
“姐姐说笑了,论是谁家儿子也没有大郎那样处处都出翘啊。”
“出翘什么,让他成个亲比登天还难,栖栖那样好他也不要。说起来我好久都没见到栖栖了,她怎么都不在?”
云霄抢过话头来:“码头上事多,姐姐近来都很忙。”
“码头上?”林大娘子有些疑惑。
大夫人尴尬地笑着:“我让她去帮济之的忙了,栖栖向来要强,不愿一直在家待着。”
“栖栖是个能干的,出去看看也好。”林大娘子这么说着,也算是帮大夫人找补些。
却说她回了林家,便找林铄来说了这个事。
“我倒是稀罕她,只是她那样在外面抛头露面也不好,城中的贵女们个个都鲜少在外。”
林铄听得烦了,也明白自己母亲一辈子都在闺中,出门都坐在轿子里面,即便是要自己走两步,也都戴着帷帽。
“母亲,我与萧姑娘其实是旧识,她和别的女子不同,莫说女子,比起男子来也丝毫不逊色。她早有心仪之人,不愿见你们为难,又因着我求她才同意相亲之事。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但萧姑娘是我朋友,她是个极好的人,你以后不要听别人说她如何,且看她素常行事便是。”
虽说如今林家是他在掌事,但他总在外忙,家里多还是母亲管着。他养着一家子人,大家自然对他少有微词,素来都是顺着他心思。
他一向不喜欢同人争论什么,尤其是和家里人。只是柏逐昔的事他私心里还是觉得要跟家里人讲清楚,就算不为着了安,他也挺愿意和她交个朋友。
林大娘子见他讲得认真,也就不再提什么抛头露面之类的话,虽然心下还是不太认可女子在外活动,但细想来又觉得柏逐昔还是个不错的姑娘。要说欺骗也算不上,毕竟不管是她本人还是大夫人,都从未说过她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
“我听辉朗说了些事,你要不要自己跟我讲讲。”了安难得自己跑来码头上找她,却是一边收拾着屋子一边问她话。
她没搭腔,趴在床上看话本,半天也没翻过去一页。
了安将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走过去将书抽走搁到一边:“要不要出去走走?”
话音刚落,一双手便缠上他的脖子,将他带倒在床上。柏逐昔往他怀里钻了钻,紧紧贴着他,一言不发。
了安轻拍了拍她肩:“休息一会儿吧。”他下巴抵在她头顶上轻轻蹭了蹭,另一只手扯过被子来给她盖上。
她一向入睡很快,心情不佳的时候更是如此。没一会儿,便听得胸前传来浅浅的呼吸声,了安便也闭上了眼。
正要入梦,便听到敲门声,倒是柏逐昔比他先睁眼。
路平儿站在门外,一脸焦急。
还没开口,便看见正从床上起身的了安。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冲了安点了点头,拉着柏逐昔往外走。
两个孩子在回家的路上受了伤,身上好几道血印子,额头也磕破了。伤虽不算重,但到底是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一向不愿让大夫人担心的阿琢都没忍住。
“是不是在路上跟别的小孩打架了?”
“要是打架就好了,云霄说看见码头上的工人动的手,她看见人的时候孩子们就已经挨了打了。”
“放他娘的屁,我手下的人什么样我最清楚。”
她清楚自己手下的人是什么性子,就算大家真的对她有什么不满,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对两个孩子下手。
路平儿自然也是不信的,但云霄说得真切,又有其他宅子的门房丫鬟作证,说是的确瞧见码头工人着装的人跟着两个孩子。
“不管怎么说,先去问问云霄到底怎么回事吧。”路平儿知道她不喜人诬陷,忍不住可能会打人,只能先想办法让她冷静些。
“行,老子倒要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她不喜欢云霄,但也只是在大夫人以外的人面前会表现出来自己的厌恶。
云霄一见她就让她道歉,意思虽难看,话却说得好听,字面上听着无不是为她着想的样子。
“我想着,这事姐姐你肯定是不知情的,也怪那些工人错了主意。我听那人走时说什么都是因为姐姐你苛待他们,什么都不做,码头上没有生意,他们拿不着钱。这些话我听了都生气,也怪我这么些年都没怎么活动,不然就抓了那人来给姐姐赔罪了。”
她的话瞧着字字都在为柏逐昔说话,却是将动手的人是码头工人的意思给捶死在地。
大夫人皱着眉,朝云霄冷冷开口:“此事到底是谁干的倒也说不准,你二姐待人如何我心中有数。”
“这事也不能说和你毫无干系,码头上的人一个个仔细盘问了才算作数。你也该反思一下自己日常行事,这次是侥幸孩子们无事,若是他们有点什么闪失,我也不必活了。”
若说不气也是不可能,总还是要指责她几句。然而这样的话偏生是她听不进去的,她就是相信自己看中的人没问题,且码头上的工人路平儿都接触过,招他们进来之前也都让楹娘挨个查过。
这些人可能会有各种毛病,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人虽然不识几个字,行事作风粗鄙,却都是心地善良的实心眼。对他们好或是坏,他们心中都有杆秤。
她当下便驳了大夫人的话,说是绝对相信她手下的人不会干这种事。她语气硬,大夫人也不开心,俩人便吵了起来。
云霄刚开口劝和就被俩人异口同声喝住。
柏逐昔嘴稍快些,将话说在了前头:“反正没人可以诬蔑我的人,是不是他们干的我自然会查,不用你们来提醒我。”
这下便是路平儿也忍不住呵斥她不懂事。
一场闹剧终是因着她先将话给说绝了而落幕,她第一次独身一人离开这宅子。
还能听见里面传来摔杯子的声音,桌上放着的是云霄喜欢的彩陶,这下怕是都碎了。不知明日路平儿又会让人从何处寻新的彩陶来,听说这样的彩陶并不多见,想来云霄在荆竹门的日子过得潇洒。
院子里的灯笼还亮着,了安还没走。她站在院门瞧了许久,竟觉心中的暖意都是那小小两盏灯笼给点上的。
了安端着茶壶出来,看见她站在院门,便搁了托盘走过来。
“怎么哭了?”他凑近才看见她脸上的泪痕。
她胡乱擦了擦:“没哭,风沙大,眯着眼了。”武陵山水相依,群木成林,从来也不曾有过风沙。
了安笑着将她揽到怀中:“是啊,都怪风沙。”
柏逐昔在他胸前蹭来蹭去,被他托着下巴抬起头来。
“鼻涕眼泪都蹭干净了?”
“还行吧。”她故作吸溜鼻涕的声音,垫脚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背着手自顾回了房间。
她并未看见,在她转身之后,这个一向冷静自若的人,这个早就习惯了她所有调戏的人。绯红着脸,愣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