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人……”
叶小天道:“大老爷,小民只是目睹了凶案现场。”
孟县丞摆摆手道:“有什么区别?这凶手或许早在鹿角镇时就追踪窥视艾典
史一行人的行踪了,沿途下来你们也曾遇到过一些樵夫山民吧?说不定其中就有
凶手的耳目,这些将来都有可能需要你来指认,所以……你可以不冒充艾典史,
但在本案告破前,你不可离开本县。”
叶小天怔了一怔,孟县丞用锐利的眼神盯着他,问道:“如何?”
叶小天摸了摸鼻子,忽然笑嘻嘻地道:“好!那小民就先在葫县住下,静候
大老爷召唤。”
叶小天这般态度倒令孟县丞一怔,有些不明白叶小天为何会有这样怪异的反
应。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地道:“好!那你下去吧,本官会派人盯着你。”
孟县丞叫叶小天退下,又把李云聪唤来嘱咐一番,李云聪便带着叶小天离开
了。
叶小天跟着李云聪一边走,一边暗想:“水舞啊,这可不是我有意拖延,是
葫县的大老爷们不放我们走啊,你跟我就在这儿安家落户吧。哈哈,幸亏我有先
见之明,身上足足有二十多两银子的财物,几年吃用都不愁。”
叶小天离开后,花知县蹙眉道:“你怎么让他就这么离开了,他不答应,此
事如何了结?”
孟县丞道:“县尊大人,我们要他冒充的可是典史,是一位经常需要抛头露
面的官员,来日他‘病死’之后,不能有什么破绽。如果不让他心服口服,到时
他不配合,想再补救就难了。我今天放他走,但我可以保证,三五天后,这个姓
叶的会乖乖回来央求我们,心甘情愿做这个典史!”
孟县丞说罢,便把大袖一拂,飘然而去。
花晴风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神色极其复杂。自从他来到葫县,便饱受孟县
丞和王主簿的掣肘,对这两个人,花晴风已是恨极,可一旦遇到难事,他又离不
开这两个人。他一面厌恶自己的无能,又压抑不住对这两个人的仇恨,这种心情
实在难以描述。
县衙的三堂处于县衙的最后一进院落,这里是知县好家眷的住处。后宅月亮
门内是一片修竹花圃,几方假山石错落有致,其间曲曲折折的小道穿过去,便是
一个半月形的碧绿水潭。
从穿堂里姗姗地走出一个绯衫女子,手摇一柄小小团扇,拐到抄手游廊,便
向三堂走去。远远的,就见一道窈窕的倩影于根根红色廊柱、绿色围栏之间袅袅
闪过,围栏下又有芭蕉和不知名的碗口大的团花,宛如一副仕女游春图。
那婉约动人的小妇人来到三堂,厅口有一青衣小厮垂手而立,连忙施礼道:
“夫人。”
那小妇人也就二十六七岁年纪,粉嫩白皙的皮肤吹弹得破,眼儿弯弯,有种
别样的迷人风韵。她微微颔首,发髻上金步摇轻轻摆动,随口问道:“老爷可在
厅中?”小妇人的声音柔软发糯,虽然说的是官话,却带着些江南吴侬软语的音
韵,听起来非常悦耳动听。
小厮恭声回答之后,小妇人举步入厅,一件秋香色的比甲衣袂飘风,留下一
缕幽香。
那小厮抬头望去,只看见娉娉婷婷一个背影,乌黑的秀发挽一个堕马髻,那
种成熟妩媚的少妇风韵,令人心生绮念。
少妇举步走了进去,室内青砖墁地,梁上挂五角宫灯,中堂一副大气磅礴的
松山积翠图。几案桌椅之外,近墙边又有花架两只,摆放着白石盆景。在右侧有
坐地落屏隔开一个小空间,画屏上是鲜丽的富贵牡丹图,那少妇姗姗而去,步态
优美,就像走进了画里。
屏后是一间书房,窗子开着,窗外一萍绿水,池塘边上山石堆垒,有无数的
爬山虎遮蔽了整面高墙。花晴风靠在圈椅上,疲惫地仰着头,眉心还在颦着,隐
隐形成一个川字。
妩媚妇人轻轻叹了口气,今日来寻丈夫,本是弟弟请托了她一件事情,可眼
见丈夫身心俱疲的模样,她哪还忍心用自己的事去让他烦恼。妇人款款地走到花
晴风身后,将团扇搁在桌上,轻抬柔荑,翠袖褪下,两只翠绿的镯子映得她那纤
细皓腕仿佛一朵精致优美的兰花。
花晴风的眉心一挑,那双玉手便按上了他的肩膀。妇人轻轻为他揉捏着肩膀,
柔声道:“老爷还在为典史一事发愁么?”
花晴风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少妇柔声道:“相公不必太苛求自己。这葫县的情形,朝中诸公都清楚。换
了谁来这里能够打开局面呢,怎么能责怪到相公头上?”
花晴风苦笑道:“怎不怪我?我是这葫县里的糊涂县令啊。”
花晴风慢慢张开眼睛,仰望着妻子,白皙细腻的肌肤,衬着她那精巧端庄的
五官,就像丹青妙手笔下的淡彩工笔仕女。尽管二人已成亲十载,可她依旧鲜丽
的如同一枚粉色的珍珠。
而自己……仅仅三年,他已经有了皱纹,头上也有了白发,背也有些佝偻了,
刚刚做官走马上任时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早已湮灭在他的记忆深处。
花晴风唤着妻子芳名,黯然道:“苏雅,朝廷当然会明白我的难处,却并不
意味着朝廷会体谅我的苦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朝廷也不是由一个人说了算的,
不管是皇帝还是首辅,有些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在天下这张大棋盘上,我这枚棋
子儿根本就微不足道啊!”
苏雅默然,望着丈夫憔悴的面容,有些悲戚地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么?”
花晴风摸挲着妻子温润如玉的手背,摇头道:“年底大考,最迟明年年中,
我的处分就该下来了。除非有一位通着天的大贵人从天而降,或能够保我过关。
可是,若真有这样一位大贵人,凭什么来提携我这个不得志的小小七品官呢?”
驿馆里,叶小天背着个大包袱,水舞挎着个小包袱,就连瑶瑶都似模似样地
拿起点东西。
户科吏典李云聪拦在前面,冷冷地看着叶小天:“路引交出来,你暂时不能
离开本县,要路引干什么?”
叶小天无奈地交出路引,李云聪伸手又一拦:“所有财物统统放下!”
叶小天惊道:“这是为何?本县差官还兼职强盗不成?”
李云聪道:“你有了钱不是一样可以逃走?再者说,此案尚未明朗,谁知道
你的钱来路正不正?你的钱暂时由县衙保管,待真相大白后自会还你。”
李云聪一摆手,马上就有两个差役扑上来,夺走了叶小天和薛水舞手中的包
袱。马上又有一个差役上前搜叶小天的身,而水舞和瑶瑶也由驿丞的夫人代劳,
上前搜了一番,真个把他们搜了个一干二净。
一家三口清洁溜溜地被赶出了驿馆,眨眼工夫,他们就一贫如洗了。
傍晚的时候,一家三口住进了县衙后面半山坡上的一座土地庙。
只要有汉人的地方,似乎总少不了这么一位掌管土地的神仙。可是令人奇怪
的是,汉人百姓重视土地,所以每到一处开疆拓土,总不会忘记给这位掌管土地
的神灵建一座庙,但也仅止于为他建庙。
似乎……只要为这位神灵建一座庙,他们就尽到了责任,其后对这位神灵就
不闻不问了。他们从骨子里重视土地,却又从骨子里不在乎土地爷,甚至在神话
故事中,总是把这位神灵当成调侃的对象。
所以,天下各处的土地庙大多香火不盛,葫县这种地方尤其如此,以致叶小
天一家三口入住的依旧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土地庙。
薛水舞眼看周围一片破败,忽然泪如雨下,她“卟嗵”一声跪倒在叶小天身
前,流着泪磕头:“叶大哥,如果不是我劝你向官府报案,也不会害你落到这步
田地。叶大哥,我对不起你,一路上总是给你惹麻烦。”
薛水舞泪水涟涟地抬起头,忽然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叶小天已经在她
对面跪下。薛水舞磕头,他也磕头,一磕礼一还礼,有板有眼。
薛水舞吃惊地道:“叶大哥,你……你这是干什么?”
叶小天一本正经地道:“我也没想到你一个姑娘家居然这么性急。你看咱们
已经入过洞房了,现在又拜了天地,以后就算是夫妻了吧?”
薛水舞又呆住了,跟叶小天在一起的这些天,她不是脸红就是发呆,实在没
有别的反应了。她自然不会知道,叶小天一直就是这么个浑不吝的性儿,他的人
皮实,心更皮实。
薛水舞怔了半天,才捻着衣角讪讪地道:“叶大哥,你……你别和我开玩笑
了。水舞只是一个丫鬟,又非完璧之身,怎配做你的正妻?”
叶小天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在乎!你跟我回京城吧,我一定明媒正娶风
风光光地让你进门。”
薛水舞期期艾艾地道:“可我真的不配……叶大哥,我不瞒你,把瑶瑶送到
她生父身边,我就不再漂泊了。那个大人物曾占了我的身子,不管他怎么对我,
我都认命。”
叶小天道:“这样啊……那就有些麻烦了。你打算去投奔那个无情无义对你
不管不问的大人物,可你又和我刚刚拜过天地,那你到底该选择谁呢?”
“当然是小天哥哥啦!”瑶瑶站在门口,鼓掌大呼。
薛水舞招架不住了,她满腔愁苦,愣是被叶小天说得哭笑不得,一时也不好
再板起脸来,只好慌慌张张地起身,边逃边道:“叶大哥,你……你早点休息吧,
咱们……咱们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半夜时分,叶小天又想往水舞身边凑,两人好久没在一起亲热了,他很有兴
致。
没想到,迎面正碰上一道凌厉的目光,水舞双臂抱怀,拒绝的意味很明显。
叶小天讪讪地退了回去,心里既憋屈又郁闷。
次日一大早,一家三口坐在破庙里发呆。
叶小天道:“钱都被县衙没收了,咱们连早餐都没得吃。嘿!这些官儿们为
了逼我就范,还真是用尽了手段啊。”
水舞怯怯地道:“叶大哥,要不……咱们就答应他们吧。反正也走不了,便
冒充一下典史又如何?等他们抓住凶手,自然会放过咱们。若是不答应,他们是
绝不会放咱们走的。”
叶小天嘿嘿冷笑两声,摇头道:“你一个女人家,哪里懂得这些官场油子一
肚子的弯弯绕儿?这件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水舞诧异地瞪大一双美眸:“怎么?”
叶小天欲言又止,起身道:“我现在就出去找活干,只要能挣出一日三餐的
钱,足矣!他们想逼我就范,门儿都没有!”
水舞站起来,不安地对叶小天道:“要不我也去吧,怎好一直让叶大哥你…
…你为我……”
叶小天瞪了她一眼,粗声大气地道:“扯蛋!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要是都
没能耐养活你,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挣钱!”
虽然叶小天话里话外还是有占她便宜的意思,但水舞这一次却连面上的反驳
都没有,她轻轻垂下头,心里说不出的温暖。
可惜这种感动刚刚在她心中荡漾,就被叶小天的下一句话气歪了鼻子。
“再说,就你这样的惹祸精!一旦让你出门,我替你揩屁股都忙不过来,哪
还有功夫挣钱?”
李云聪和另一个差官换了身便衣,城门还没开的时候就赶来盯着他们了。
叶小天也不理会他们,当他们是空气一般,从他们身边昂然而过。
李云聪在他经过时笑嘻嘻地说了一句:“如何?不如答应我们大人的要求吧。”
叶小天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叶小天对自己有强大的自信:我是谁?我可是从皇城根儿来的人,这点事儿
难得住我?你们这些乡下人、土包子!我只要露个口风,你们还不得哭着喊着求
我上门做工?谁不愿意除非他瞎了眼!
自信满满的“京城人”叶小天,开始了他在贵州葫县饱受打击的求职经历。
他终于发现,这里店铺掌柜的,真的都瞎了眼。
叶小天匆匆地奔波在大街小巷,一次次碰壁,走得腰酸腿痛。不远处盯梢的
李云聪和另一个衙役比他更惨,他们苦着脸,扶着腰,有气无力地看着叶小天,
一副要杀人的眼神儿。
夜色降临,城门关闭。李云聪和那个衙役如蒙大释,终于放弃盯梢,回了自
己的家。
可一天下来居然没有找到一份工的叶小天却无颜回土地庙,他沮丧地迈着步
子,只觉脚跟儿生疼。他看见一户大宅门口挂着红灯笼,门却关着,便走过去,
在门槛上坐下。
叶小天背倚大门,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叶小天啊叶
小天,想不到你居然有这么狼狈的一天。秦叔宝落难时,好歹还有匹马可以卖,
你能卖什么呢?”
叶小天刚说到这儿,身后院门忽然开了,背倚门扉的叶小天来不及反应,一
个跟头就折了进去……
“哎哟,这谁呀这是?黑灯瞎火的坐在我们家门口,想吓死人呀你。”听声
音细声细气儿的,似乎是个妇人。这人提着灯笼,往叶小天脸上照了照,忽然俯
身低下头来,一张大脸猛地出现在叶小天面前,把叶小天吓了一跳。
“我问你,你悄没声儿的坐在我家门前干什么?我明白了,你莫非是来我家
应工的?”
叶小天这时也看出这人是一个男人,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化着浓妆,比女人
还过份。
叶小天本想爬起来走人,一听“应工”二字,已经绝望的叶小天登时两眼一
亮,脱口问道:“这位大姐……大哥……掌柜的,你们这儿招工吗?”
那人拿灯笼把叶小天上上下下又照了一遍,喜上眉梢:“嗯!瞧你眉目还算
清秀,尤其一张小嘴,长得更招人疼。瞧着是不错啦,只是不知你还会些什么本
事呢?”
叶小天碰了一天的壁,早就没了早晨刚出土地庙时的傲气,一听这话登时心
虚,忙小心问道:“却不知掌柜的你这里做些什么营生,需要些什么本事?我可
分辨不出布匹的成色和产地,也不会说苗话彝话本地土话,至于百十来斤的石锁,
那也是舞不动的……”
那人捏着兰花指,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像只刚下水的母鸭子似的:“哟,看
不出,你这张小嘴儿还挺逗的,会说俏皮话,成!这就成了五分了,你会唱曲儿
吗?”
叶小天在京城时好歹也算一票友,一听唱曲儿,登时精神大振,忙不迭点头
道:“会!会会会!小子唱曲儿还正经挺好听呢。”
那人笑嘻嘻地道:“那就成了,你跟我来吧。”
叶小天爬起来,喜出望外地跟在这人后边,眼看他胯骨轴子左晃右晃像要散
架似的,把个肥臀颠得七上八下,连忙移开目光,开口问道:“掌柜的,还没请
教您尊姓大名啊?”
那人将手掌在空中轻飘飘地扇了两下,娇笑道:“什么掌柜不掌柜的,听着
生分!我姓张,外边人都叫我张大哥。不过咱们这院子里头都是自家兄弟,只唤
我的艺名儿——风铃儿。”
“阿嚏!”叶小天被他身上刺鼻的香味儿熏得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心
想:“艺名儿?难怪他这么一副模样,原来这是一家戏园子。”
一俟知道人家是戏园子,叶小天不禁担起了心事。他自忖曲儿唱得还是不错
的,不过票友就是票友,跟人家那些以唱戏为生的优伶,他怎比得了?叶小天张
嘴欲说,忽又咽了下去,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他可不愿意再失去这个机会。
(第八章完,请期待第九章《困境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