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范公子竟是不知悔改,反而更胜。」
范闲险些失笑,心想无耻啊无耻,但旁人却笑不出来,殿前的气氛早已变得
十分压抑。如果此事是真的,不要说范闲今后再无脸面入官场上文坛,就连整个
庆国朝廷的颜面都会丢个精光。
天下士子皆重庄墨韩一生品行道德文章,根本生不起怀疑之心。更何况庄墨
韩说是自己家师所作,以天下士人尊师重道之心,等于是在拿老师的人品为证,
谁还敢去怀疑?
但皇帝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他不是淑贵妃,也不是太后,他根本就不喜欢这
个庄墨韩,所以冷冷说道:「庆国首重律法,与北齐那般孱弱模样倒有些区别,
庄先生若要指人以罪,便需有些证据才是。」
众臣都听得出来陛下怒了,万一庄墨韩真的指实了范闲抄袭,只怕范闲很难
再有出头之日。
庄墨韩微微一笑,让身后随从取出一幅纸来,说道:「这便是家师手书,若
有方家来看,自然知道年代。」他望着范闲,同情说道:「范公子本有诗才,奈
何画虎之意太浓,却不知诗乃心声,这首诗后四字如何如何,以范公子之经历,
又如何写的出来?」
殿内此时只闻得庄墨韩略显苍老,而又无比稳定的解诗之声:「万里悲秋,
何其凉然?百年多病,正是先师风烛残年之时独自登高,那滔滔江水,满目苍凉……
范公子年岁尚小,不知这百年多病何解?」
庄墨韩越说,众人愈发觉得这样一首诗,断断然不可能是位年轻人写得出来。
又听着庄墨韩的声音再次悠悠响起:「繁霜鬓乃是华发丛生,范公子一头乌发潇
洒,未免强说愁了些。」
*** *** ***
庄墨韩最后轻声说道:「至于这末一句潦倒新停浊酒杯,先不论范公子家世
光鲜,有何潦倒可言,但说新停浊酒杯五字,只怕范公子也不明白先师为何如此
说法吧。」他看着范闲,眉宇间似乎都有些不忍心,「先师晚年得了肺病,所以
不能饮酒,故而用了新停二字。」
此言一出,庆国诸臣终于泄了气,那幅纸根本不需要了,只说这些无法解释
的问题。范闲抄袭的罪名就是极难逃脱。
便在此时,忽然安静的宫殿里响起一阵掌声!
一直似乎伏案而醉的范闲忽然长身而起,微笑看着庄墨韩,缓缓放下手掌,
心里确实多出一分佩服,这位庄先生的老师是谁,自然没人知道,但是对方竟然
能从这首诗里,推断出当年老杜身周之景,身染之疾,真真配得上当世文学第一
大家的称号。
不过范闲知道对方今日是陷害自己,那幅纸只怕也早做过处理,故而不能佩
服到底,清逸脱尘的脸上多出了一丝狂狷之意,醉笑说道:「庄先生今日竟是连
令师的脸面都不要了,真不知道是何事能让先生不顾往日清名的。」
旁人以为他是被揭穿之后患了失心疯,说话已经渐趋不堪,都皱起了眉头。
皇后轻声吩咐身边的人去喊侍卫进来,免得范公子做出什么耸动之事。不料皇帝
陛下却是冷冷一挥手,让诸人听着范闲说话。
范闲踉跄而出,眼中尽是好笑讥屑神色,高声喝道:「酒来!」
后方宫女见他癫狂神色不敢上前,有大臣却一直为范闲觉着不平,从后方抱
过个约莫两斤左右的酒坛,送到范闲的身前。
「谢了!」范闲哈哈一笑,一把拍碎酒壶封泥,举壶而饮,如鲸吸长海般,
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壶中酒浆倾入腹中,一个酒嗝之后,酒意大作,他今日本就喝
得极多,此时急酒一催,更是面色红润,双眸晶莹润泽,身子却是摇晃不停。
他像跳舞一般踉跄走到首席,指着庄墨韩的鼻子说道:「这位大家,您果真
坚持这般说法?」
庄墨韩嗅着扑面而来的酒味,微微皱眉说道:「公子有悔悟之心便好,何必
如此自伤。」
范闲看着他的双眼,微微笑着,口齿似乎有些不清:「凡事有因方有果,庄
先生指我抄袭先师这四句,不知我为何要抄?难道凭先前那首短歌行,晚生便不
能赢得这生前身后名?」
生前身后名五字极好,便连庄墨韩也有些动容,他心系某处紧要事,迫不得
已之下,今日大碍平生清明,刻意构陷面前这少年,已是不忍,缓缓将头移开,
淡淡道:「或许范公子此诗也是抄的。」
「抄的谁的?莫非我作首诗,便是抄的?莫非庄先生门生满天下,诗文四海
知,便有资格认定晚生抄袭?」
看庄墨韩手指轻轻叩响桌上那幅卷轴,范闲冷笑道:「庄大家,这种伎俩糊
弄孩子还可以,你说我是抄的令师之诗,我倒奇怪,为何我还没有写之前,这诗
便从来没有现于人世?」
庄墨韩似乎不想与他多做口舌之争,倒是范闲轻声细语说道:「先生说到,
晚生头未白,故不能言鬓霜,身体无恙,故不能百年多病……然而先生不知,晚
生平生最喜胡闹事,拟把今生再从头,你不知我之过往,便冤我害我,何其无趣。」
不知道是真的喝多了,还是难得有机会发泄一下郁积了许久的郁闷,范闲那
张清逸脱尘的脸上陡然间多出几分癫狂神色。
「诗乃心声。」庄墨韩望着他温和说道:「范小友并无此过往,又如何能写
出这首诗来?」
「诗乃文道。」范闲望着他冷冷说道:「这诗词之道,总是讲究天才的,或
许我的诗是强说愁,但谁说没有经历过的事,就不能化作自己的诗意?」
他这话极其狂妄,竟是将自己比作了天才,所以借此证明先前庄墨韩的诗论
推断,全部不存在!
听到此处,庄墨韩的双眉微微一皱,苦笑说道:「难道范公子竟能随时随地
写出与自己遭逢全然无关的妙辞?」这位大家自是不信,就算是诗中天才,也断
没有如此本领。
见对方落入自己算中,范闲微微一笑,毫无礼数地从对方桌上取过酒壶饮了
一口,静静地望着他,眼中的醉意却渐趋浓烈,忽然将青袖一挥,连喝三声:
「纸来!」
「墨来!」
「人来!」
醉人三声喝,殿中众人不解何意,只有皇帝陛下依然冷静地吩咐宫女按照范
闲的吩咐,一会儿功夫就准备好了这些。殿前空出一大片空场子,只有一几一砚
一人,孤独而骄傲地站立在正中。
范闲微笑看了庄墨韩一眼,眼中醉意更胜,对身边正执笔以待的三名太监说
道:「我念,你们写,若写的慢了,没有抄下,我可不会写第二遍。」
这三名太监无来由地紧张起来。很多人都在猜测范闲准备做什么,他如何能
够让世人在庄墨韩与他之间,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一代诗家。此时入夜不久,夏
末夜风并不如何清凉,但场间的气氛却有些类似于战场之上鼓声渐起。
……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天
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毫无征兆,毫无酝酿,范闲脱口而出一段,尽是白居易所作,不一会儿功夫,
便有了十几首。他站在书几之旁,眼神望着宫殿外的夜色,不停吟诵着自己这奇
怪大脑里能记住的所有名诗,几名太监挥笔疾书,却都险些跟不上他的速度。
众人默然,细品。
面对着源源不绝的阴谋与算计,强大的压力之下,他此时终于爆发了出来,
癫狂之下,只顾着将脑中所记之诗朗朗诵出,既不在乎太监记住了没有,也不在
乎旁人听明白了没有。那些咀之生香的前世文字,经由他的薄薄双唇,在这庆国
的宫殿里不断回响着。
庄墨韩的眼神渐渐起了一些很奇妙的变化。
而一开始只是纯粹看热闹的诸位臣子,此时终于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起来,
这些诗他们一首也没有听过,但确确实实是极妙的句子,难道……都是范公子所
作?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白乐天在饮酒。
「君不见……」接下来轮到太白饮酒。
「对影成三人……」这是太白依然在饮酒。
「但使主人能醉客……」这还是太白在饮酒。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是太白
酒已经喝多了。
……
殿中的人们再也顾得君前失仪之罪,渐渐围坐在了范闲的身边,听着他口中
诵出的一首首诗,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无法置信。一诗如何,大家都是有耳朵的,
世上奇才颇多,但溯古以降,也断然不会有像今天这般的景象。
见过写诗的,没见过这么写诗的!作诗,绝对不是在菜场里搬大菜——但无
数首从未断绝过的诗句从范闲的嘴里喷涌而出,就像是不需要思虑一般,和搬大
白菜有什么区别!
虽然这些诗里某些用句奇怪,那是因为众臣不曾知道那个世界里的典故,但
众臣依然骇然惊恐,这些诗……首首都是佳品啊!
范闲依然没有停止。众臣此时望向范闲的目光便开始变得怪异起来,觉得面
前这个清逸脱尘的年轻人,不再是凡间一属,而是天人下世。
惊恐之余,早有清醒的文渊阁学士替下腕力不支的三名太监,开始埋头奋笔
抄写这些出口即逝的诗句,小范大人先前说过,他只会说一遍。
范闲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的景象,他依然闭着双眼,脑筋转得极快,一面是在
回忆这些诗句,一面却是在想着呆会儿的行动,如果让众臣知道他此时犹有余暇
去想别的事情,只怕会更加骇异。
他觉着嘴有些渴了,于是将手伸到旁边的空中,早有识趣的太学师正拿过酒
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手里,生怕打扰了他此时的情绪。
从诗经中的君子好逑,到龚自珍的万马齐喑,唐时明月光,宋时春江木,杜
甫盖草房,苏东坡煮黄州鱼,杜牧嫖妓,梅三变也嫖妓,元稹曾经沧海包二奶,
李易安锦瑟无端思华年,欧阳修爱煞外甥女。
范闲闭目,饮一口酒,「作」一首诗,三壶酒尽,三百诗出!
阔大的宫殿之中,似乎有无数的光影正在飞舞,渐渐凝成只有闭着眼睛的他
才能看清楚的画面,那是前世的诗家,前世的老帅哥小帅哥,在竹下轻歌,在床
上袒腹,在亭中大道此风快然,在河畔黯然垂泪。
这是前世的所有,范闲前世的所有,以这种突兀的方式,陡然降临在庆国的
世界,击打在众人的心上。范闲在前世无数千古风流人物的帮助下,在与庄墨韩
战斗。
他猛然睁开双眼,冷冷看着庄墨韩,却像是看着更远处的某个世界。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谁能比李白更洒脱?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谁能比苏轼更豪迈?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谁能比李清照更婉约?
千古风流,岂能以一人之力敌之?
*** *** ***
当的一声脆响,庄墨韩颤抖的手终于无法再握住酒杯,酒杯摔在青石地上,
化作无数碎片。
安静,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范闲终于停止了这次疯狂的表演,但是庆国皇宫大殿里的
人们却还一时无法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已经换了几轮的学士和执笔太监,首
先醒了过来,跌坐在地,抚着自己酸痛无比的右手,用看神仙一般的眼光看着范
闲。
范闲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走到庄墨韩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子,摇
了摇,打了个酒嗝后轻声说道:
「注经释文,我不如你。写诗这种事情,你……不如我。」
殿中依然是一片安静,所以这句话虽然说的极轻,却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众人
的耳中。此时的臣子们,当然对这句话无比相信,他们对于小范大人的诗气才华
早已是五体投地,不论庄墨韩有如何高的声望,但如果说诗文一道,凡是现场听
范闲「朗诵」古代名诗三百首的这些人,在今后的日子里,都不可能再去相信,
会有人的诗才胜过范闲。
此时更不要再提什么抄袭之事,众人早已相信范闲所言,世上是有所谓天才
的,是可以不必经历某些事,却一样可以写出字字惊心的诗文来。
刚才是什么?那是诗中仙人才能有的手段!抄你mb,袭你mb!
既然没有人相信以范闲的才能还要去抄诗,那自然就是庄墨韩在说谎。此时
殿上诸人望着庄墨韩不免流露出失望、怜悯、鄙视的眼光,心想这位一代大家,
半生清名,不料居然临老亏德,与后生争名。
庄墨韩看着范闲,就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眼中流露出一片黯然,不知为何,
忽然胸口一闷,用白袖掩唇,吐了口血。
陛下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望着范闲说道:「有此佳才,平日为何不显?」
范闲似醉非醉,回望着陛下说道:「诗文乃是陶冶情操之物,又不是争勇斗
狠之技。」
这话说的就有些无耻了,他今天夜里难道还不算争勇斗狠?只见范闲终于止
不住满腹牢骚酒气,一屁股摔坐在御前阶上,斜乜着眼望着嘴唇微抖的庄墨韩,
口中喃喃说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去你妈的。」
终于摆完了李太白当年的最后一个pose,范闲在皇帝老子的脚下入了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