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们做下头微末小员,也都……哈哈……感佩于心的……」
弘昼一叹,才道:「照你这么说,我是该进宫去伺候皇阿玛身子,让四哥歇
歇肩,好去军机处料理朝廷大事?才能『忠孝两全』了?」
冯紫英连连咂嘴赞叹道:「子您这份心田真真是好的。上头是念着万岁,
当中也维持了四爷,下面也算替臣子们分了劳……」
弘昼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你似乎还有话没说?……你只管讲,
我都说了么,说错了,本王不计较……我们天家事向来难成全,也没个叫你外臣
奴才全说对的道理……这里就你和我,本王只是听听。你有什么牛黄狗宝只管倒
出来。」
冯紫英连连低头道:「是……奴才怎么敢在子面前留心眼?子您体恤。
奴才是有一个想头……子要进内侍奉万岁爷,自然是应当的。只是大内里,其
实太监、宫女、嫔妃、太医都周周正正的伺候着万岁,王子侍疾,不过是应景儿,
哪里真用得着许 多人。何况,如果万岁爷真的有一点两点的不安……那大内…
…嗯……自然多事……如今,究竟是应该进内,还是留在军机,都说不清哪个才
是『朝廷大事』,哪个才是『机枢要地』了……」
弘昼听得头皮也不由一麻。以他的心胸,那皇帝宝座,人人仰望,于他却是
个苦差事;留在大观园里,安享他的王爷尊位,今儿眠花宿柳,明儿香问玉,
才是要紧事,实是不愿意有一丝半毫卷入储位之争。而今,这冯紫英却说得透彻,
万一雍正已是光返照,身体眼见要不行了,留在军机办差,理朝政,控制中
枢,当然是天下第一要紧事;但是到大内侍奉,近在雍正咫尺卧榻之前,却也说
不定更是「天下第一要紧事」。眼下这两件「要
找?请
紧事」,却都是在四哥弘历手里,
他却分不开身;不去军机,又怕失了朝政;不进大内……万一有宫掖大变,岂非
要天翻地覆。他想到这层,才算彻底明白了,这夏守忠今儿的来意,完全是替弘
历试探自己的意思。只是去大内也是错,不去大内也是错……自己又当如何处置?
想到这层,他不由更是烦闷,喃喃自语道:「那我便只当没这事,留在园
子里?只是皇阿玛身子欠安,我这做儿子的总要尽点孝道啊……」
冯紫英却从凳子上起来,打一个千,竟然跪了,顿首道:「子烦恼……便
是奴才烦恼。奴才无能,不能替子分忧。只有一个荒唐念头,说出来罪过…
…先给子请罪……」
「你起来么……只管说……」
冯紫英才堪堪起来,却不再敢坐,弓着身子道:「子要安朝廷上下之心,
何不在此时此刻……犯个错儿?」
「犯个错?」
「是……子您想……您进大内是孝,留军机是忠。如今……咱们真该,又
是忠啊又是孝的么?…
…自然,您留在 园子里或者远避外省,也是妥当的……不
过……这就未免有个『心智』的意思……无论是孝、忠、智、能……这会子,都
不是子该当的。子是潇洒王爷,何不潇洒到底?外头还有那起子不懂事的妄
人,说子您是个『 荒唐王爷』,就在这会子,偏偏给朝野上下,甚至给皇上,
给四爷,看看您的『荒唐』,眼下虽然免不了吃点亏……对景儿,未必不是上策
呢。」
弘昼听到这里,已是全然明白,心下不由为这冯紫英这份 心计击节叫好。这
冯紫英是看出来,自己对储位毫无兴趣,一心想要避嫌。何况宝亲王弘历久历政
局,是两代皇帝悉心栽培的皇位默定继承人无疑。但是雍正一朝自有规矩,不到
皇帝大行,是不会立太子、定储君的;自己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有些「风尖浪口」
的嫌疑。「忠」「孝」「智」「能」这些考语,自己哪怕多揽几个,弘历能无一
点警惕?就算弘历久居中枢,权势熏天,并不在意这些。那么大一个朝廷,上上
下下就没有几个企图冒险邀宠,求取功名富贵之人?雍正又一向爱护自己,舐犊
情深,万一有臣子门人,甚至是毫不关联的冒险胆大之徒,在这个时候试图上折
子拥立,要的不就是这些「忠」「孝」「智」「能」的名声?
反过来,自己如果在这个时候,故意犯个什么错,让言官弹劾两句,让文武
耻笑几声,甚至让雍正恼怒一又是个什么情形呢?这冯紫英是说的客气,什么
「潇洒王爷」、「 荒唐王爷」,其实明明是「荒淫王爷」,自己要在这会儿,偏
偏给世人一个「荒淫」的嘴脸,把自己「荒淫王爷」的名声坐实了,让雍正下旨
训斥甚至贬斥自己;到那时,朝野上下,无论是看「圣意」还是看「考语」,都
断了这份念想;要是雍正陡然驾崩,谁又好意思去提自己这个在不久之前才「被
先皇痛斥」的「不肖之子」?等到新帝登基,再好言宽慰,友爱赏赐,施恩加爵,
自己正好「获罪之人,感激涕零,努力巴结,皇恩浩荡」,各方顺理成章,都是
舒服,更能保得自己平安富贵。
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心头暗赞这冯紫英心思缜密、手段高明,只是不肯说破,
沉吟了半晌,才展颜一笑,倒好似「换了个话题」道:「紫英,冷宫那里,如今
还是佟客双管着?」
冯紫英打一躬道:「奴才在詹事府,但是大内自有大内的规矩,冷宫是个闲
地方,管太监是西门一个没落宫人,奴才也不知道姓名,不过他的顶头上司的
确是佟客双。」
弘昼想一想,戏倒要做足,居然淫淫一笑道:「我前儿有那贾府里四 丫头伺
候……哦……她 年纪尚小,未曾真的用了……听她正好说起……她三姐姐、二姐
姐都是好姿色,却还有个长姐姐更是妙人儿……如今听说,倒在冷宫里。作虐,
也是可怜可惜了……你头让小苏拉太监去见佟客双,就说是我的意思,我 园子
里女儿家寂寞,要接她长姐姐进 园子来,她们姐妹见见面,也不是人伦上,一桩
善事?」
冯紫英一听便知他的「意思」,也觉得是个好「题目」,见他一副「做戏做
全套」的模样,也是好笑,当然也凑趣配,正色道:「子……这恐怕不规
矩的……」
弘昼挥挥手笑道:「什么规矩不规矩,本王的话便是规矩,本王是后三府掌
事亲王,这点子小事还办不了?……你就让佟客双去办!难道我堂堂和亲王,正
统子爱新觉罗苗裔,为自己女奴见见家里人,也要犯了规矩?朝廷里哪个御史言
官不懂事要参劾……叫他来试试?!」
两人说到这里,绝口不提「元春」两字,只说是「惜春家人」,便是留下地
步,有个「不知者不为罪」、「糊涂荒唐」的余地,只是心照不宣,对视一笑。
冯紫英今儿功德圆满,真真是心满意足。他今日本来就是来邀宠试探的,结
果自己替这子又是解惑,又是筹谋,要去办这等「机密大事」,这不比那勒克
什替子「捉奸」要亲厚信任的多?而且,临了到头,不管怎么着,又为这子
捞
了一个绝色「内选」的美人儿来供他奸玩。何况旁人不知,他心里却有数,自
己这个子,一心在那风月上用功夫,其实早就有心「四春齐芳」,只是此事往
小里说,元春早已经罢黜,不过是「发落罪余宫人」,但是真要追究起来,却也
可以说是「奸 淫母妃」,明摆着是犯忌讳的,明知弘昼有意,他也从不敢应承这
事。但是这会却完全 不同了,弘昼这次却是「故意要犯忌讳」,还不怕人知道,
自己只管让佟客双去办,出了事,上头自然有这目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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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罪名上身」的王爷去
担当,下面自然有几个太监顶缸,自己一身干净,又是替弘昼办了「避嫌大事」,
可以说是面面光鲜。此刻再敷衍几句,也就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弘昼见冯紫英去了,其实心下也有些不宁,一时想着朝局云诡波秘,一时忧
心宫内阴晴难定,一时又不由想到,那可卿居然真敢嫌弃园中寂寞、和柳湘莲私
通,又觉得自己脸上无光,恨不得要叫拿勒克什来,只按照他说的法儿重重折
磨死可卿这淫贱材儿才算出气……
他脸上阴晴不定,那四个上来伺候的贴身奴儿也是惶恐不安,也不敢来逗自
己说话,用了几口点心便没了胃口,更懒得去哪房女儿家来奸玩,就在顾恩殿
里点了檀香凝神,想要歇中觉。倒是就这会儿,外头平儿却过来支吾了几声,还
是那金钏儿度量着是个正经事,大了胆子,勉强笑着进来,替弘昼揉捏了一下腿
脚,才款款的话:「子乏了……只是凤妃那里,依着子昨儿吩咐,请冯大
人到太医院邀了一个姓吴的什么『典正太医』进来……如今瞧过了林姑娘,也顺
便替几个身上不好的姊妹都诊了诊脉。凤妃说,这是从三品大员,不是常医生,
巴巴的来了,劳动人家,已经备了四色礼,也奉了茶……这会子刚要辞出去,问
子要不要见见?」
弘昼这才想起,今日冯紫英进来请安办差,是昨日自己顺便发脾气时挑毛病
找缝隙,要凤姐冯紫英去请太医,才是「正经差事」。不想这凤姐、冯紫英手
脚麻利,昨儿发的话,今儿自己上午在这里接见夏守忠,再见冯紫英、勒克什等
人,这太医已是进来了,瞧过黛玉,要告辞出去呢。
原来清制,太医院掌院是由官制,是为四品「院使」一名,五品「院判」左
右各二,六品「御医」按各科目归属十八人,再其下,七品「吏目」,八品「医
士」,九品「医生」。到了「吏目」以上,便在京城里,也是有点脸面的人物了。
以昔日贾府规制,贵为宁、荣国公府邸,要请太医院看诊,普通的众人等也只有
请「医生」的道理,只有排得上名的子,才能请「吏目」、「医士」等。像张
友士这样的大方科名家,已经是「御医」等级,六品顶戴,只有如贾府三老、贾
母等人才好下帖邀请;请来了,替正经子看过,再替诸如宝玉、黛玉、凤姐等
小辈「顺便瞧瞧」才是正礼。反而是如今,弘昼圈禁大观园,凤姐、可卿、宝钗
等人做了王爷的奴婢,以弘昼之显赫身份,又和昔日贾府不可同日而语,才使张
友士等「御医」常来「伺候」。
只是自宋以来,医儒难分,那朝野里真正顶尖的一代名医、岐黄国手,却都
是念书之人,不屑于只在太医院里任职。故此,到了康熙朝后,为了照顾这等子
真正国手大医师的颜面,另设了一个「从三品典正太医」的虚职,专为邀约当世
国手兼职,其或为部院大僚,或为方面大员,兼个名义,算是两头光鲜。这几位
「典正太医」,才是真正的「大太医」。就是看病,也只为天子、嫔妃、皇室宗
亲,亲王贝勒、头品大员看脉,等闲二、三品官员,要下帖子请,还要看这些国
手的心情呢。今天请来这位吴谦吴六吉,却是汉军镶蓝旗出身的翰林学士,兼着
河北布政使,在京城里,已经算是颇有脸面的官员了。若非弘昼是如今大清最显
赫的几位亲王之一,雍正亲子,身份实在尊贵,否则就算是内阁大臣,头品大员,
请他过来给府中的下人奴婢看病,也是没这份道理的。
想到这节,弘昼也觉着不便太失礼貌,便道:「即如此,请过来,我见见,
道个辛苦就是了。」
于是,那平儿便赶紧恭敬奉请了那吴谦进顾恩殿叙话。那吴谦还要行大礼跪
叩,弘昼也忙笑着叫起免了多礼,请其在一侧坐了,鸳鸯还亲自端了茶,弘昼才
道:
「生受吴大人了……小王也是造次。只是府中这个……这个侍女(他是觉着
说奴婢有失礼貌,便干脆胡乱称黛玉为自己的侍女)也是小王自小可心的人,衣
食冷暖一向都是她照顾,她身子不好,倒让小王也受了背累……是那日四哥说,
吴大人是此科国手,才冒昧请动您来瞧瞧……如今您瞧着……究竟要紧不要紧,
如何医治呢?」
那吴谦虽是京华名医,一向自矜身份,但是和弘昼这样的天字号人物,还是
不可同日而语的,哪里担当的起弘昼这么客气,连连作揖打躬。
却不知他究竟替黛玉看诊如何,且候下文书分解。
这真是:
小楼婵娟结花菱
一丝一线觅君心
红绵绿绣乱胭脂
魂凄魄凉断瑶琴
只盼些许春雨露
又畏狂飙扫雷霆
谁知王孙不在意
庙堂深处谋甲兵
(待续)
(注:)吴谦真有其人,乃是雍正、乾隆朝朝廷首席太医,编撰了清代最后
一部也是中国古代封建历史上最完善的医学教材《医宗金鉴》,如果医科毕业的
同学应该知道的,古代医学史中要背诵的人物,这里借来一用。本来应该用原著
中描写的张士友的,但是考虑到我想体现「贾府只能做到请这个等级的太医」,
「弘昼可以请到更加高级的太医」,所以才稍微杜撰了一下清代的太医等级,将
原著中为秦可卿看病的张士友定为六品「御医」,而借用吴太医他老人家为三品
「典正大夫」,来凸显一下弘昼在这个问题上的「能力」,也是为了林妹妹的身
体着想,这是小说需要,懂行的行家读者不要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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