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jellyranger
字数:9590
2020/07/15
苏邦哲的身体每况愈下,自从那天和陆柏在花园里走了一段后,就再也没有出过房门。地址失效发送任意邮件到 ltxs Ba@gmail.com 获取最新地址如今他变得更加消瘦,视力听力都明显衰退。唯一还没有表现出病危征兆的恐怕只有他的嘴巴和大脑。
他对于许多正在发生的事情仍然还有清晰的判断力,过去的重要事件他也记得清清楚楚。他说的话仍然逻辑清晰、条理分明,陆柏总会随身带上纸笔,尽可能将老师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哪怕听上去毫无意义。
“没有这个必要,”苏邦哲说,“你能记在脑子里的话才是真正有用的。”
他并不赞同这种做法的意义,但陆柏仍是固执己见。苏邦哲便也不再理会。
这天,陆柏接见了一位特别的来访者。当守卫传来消息时,陆柏正在侍候老师用晚饭。他听了守卫报出的名字,脸上满是显而易见的嫌恶。
“让他再等等。”
他检查一遍了护士拿来的药瓶,并给自己注射了微量药液,十分钟后,在确保没有异常后指示护士给执政官用药。
“长官,他说要上楼来见您。”守卫从话筒里告知陆柏。虽然陆柏已经被免除了职务,但周围的人还是习惯称呼他长官。
“我说了,让他等着——没有准许,谁也不准进执政官的房门。”
“是。”
陆柏将一旁书桌上的文件收拾好、锁进柜子。守卫的声音第三次从话筒传来,陆柏直接打断他:“我这就来。”
他来到一楼的会客厅。客人已经等候多时,从守卫的三次催促来看,他显然等得很不耐烦,但当他从座位上起身时,那沉稳优雅的仪态和不卑不亢的微笑,完全显示不出一丝一毫的急躁。
此人 年纪约三十六七岁,面容白净、身材修长,戴着副银边眼镜,穿着一身灰色的休闲西装,头发梳得油亮。而相比之下,陆柏的仪表简直邋遢不堪,他凌厉的眼神却足以打消任何人因衣着而轻视他的可能。
“罗乘。”
“很久不见了,表姐夫。”
罗乘走上前来伸出手,但陆柏一动不动,并不和他握手。罗乘并没有表现出尴尬,十分自然地拍拍陆柏的肩膀,宛如熟知的朋友。
“用不着跟我套近乎,”陆柏说,“3号企业的总裁,亲自前来拜访,想必不是为了和我这个远亲打招呼的。”
“无论如何,我们毕竟还是亲戚,还是不要太过疏远,”罗乘笑道,“我们可以坐下谈吗?”
“这里没有留给你的座位,”陆柏自己坐下,“你如果有话,就站着说,否则就请回吧。”
“站着说也无妨,只不过,我觉得您可能误会了什么。我猜,您是不是怀疑,我是来劝说您终止查获枪械的行动?这一点您大可放心,我对武器并不感兴趣,也不会靠它们赚钱。”
“我已经不再负责安保部队了,他们现在的任何行动都和我无关。如果你想谈公事,政府里有专门的 窗口接待你;如果你要谈私事,更没有什么好谈;假如你想和凌晓叙旧,我可以送她回去探亲。但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放心,我也没有什么公事私事要谈,至于表姐,我随时可以打电话联系她。我这次前来,只是听说执政官病危,出于尊重想来探望。”
“执政官身体很不好,也不想见客。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话,我会代为转告。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想必阁下还有不少生意上的事要处理,就不要在这耽误时间了。”
“既然如此,我当然尊重执政官的意思,”罗乘说,“不过,除此 之外,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纯粹是出于好奇——究竟是谁用炸弹炸死了程坚?”
陆柏的脸色比铁板还要阴冷,他的眼睛死盯着罗乘的脸,后者在这样的注视下却一点也不显得紧张,脸上还是挂着柔和的微笑。
“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没有必要告诉你。”
“意料之中的回答。不过没关系,我只是随口问问,毕竟这和我无关。”
“所以你这次来,就是为了问这些废话的?”
“当然不是。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向陆长官您汇报——”
“不用叫我长官,我已经不是......”
“事关军火。”
罗乘说完这四个字的瞬间,陆柏的脸色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但接着又恢复到原本冷冰冰的模样。
“我近来发现一个藏匿军火的地点,特地前来举报。”罗乘补充道。
“那我给你一次机会,说吧。”
“是这样,上个月,我在城郊花大价钱买了一栋别墅,又订购了一批新做的家具,两周前终于装好。近来我的呼吸一直不畅,便打算搬进去住一段时间休养。
可就在四天之前,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在卧室,我失手把一尊铜马从柜子上撞了下来,铜马砸坏了地板。之后,我却发现在地板下竟然藏着不少东西——整箱的榴弹、手雷以及大包散装的火药。”
我必须强调,在买下这栋别墅之前,我完全不知道里面藏着这些东西。我的保镖对我说,既然我的卧室里藏着这些,那么别的房间或许也会有这些东西。我让他们把其他房间的地板拆开搜了一遍,又找到了许多包好的火药和弹壳。既然这些房间里都有,那么客厅多半也不能幸免。因此我不得不再让他们把客厅地板也拆卸掉。客厅下面同样也埋着不少东西。”
“你说的这栋别墅在哪?”
“具体地址,我已经报给现任的安保部队指挥了,相信闵雁长官会处理好的。”
“那么你何必再来和我说一遍?”
“对闵雁长官而言,这些仅仅是武器而已,但您 不同。虽然您现在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其实已经在思考这件事背后的含义了。闵雁还太年轻,她所能看清的东西实在有限。可您 不同,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值得您去思考的。”
陆柏没有作声。罗乘知道他是默许自己说下去。
“我之前说的话里,有个问题您肯定注意到了:假如在卧室地板下里藏着火药,那么其他房间也很可能一样;假如其他房间也一样,客厅也多半一样了。假如整间房子下面埋满了火药,那么墙壁里面会不会也一样呢?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把墙壁也拆掉了。这样一来,我这整栋房子就再也没有住进去的必要了,到了最后,房子整个都是要拆完的。
那么,假如我们换种思路,当我砸坏了卧室地板的时候,没有彻查整栋房子,而是偷偷把地板补上,把危险因素遮挡起来,就当作无事发生过。这样一来,我就没必要把整栋房子拆掉了。您说对吗?”
“这样一来,你就得躺在炸弹上睡觉了。”
“的确如此,”罗乘点头道,“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许只要把火药用一层挡板隔开,它就永远不会被发现,也不会爆炸。假如冒一点风险就能保住整栋房子,您会不会这么做呢?”
陆柏默不作声。
“现在,七十二区的第一块地板已经砸破了——您知道我指的是谁——无论是谁砸破了这块地板,如今都没有多大差别了,无论您是否知道、告诉我与否,都不重要。真是重要的是——这栋大房子,已经避免不了被拆毁的结局了,不管是主动去拆,还是任由那些火药埋下去直到有一天被偶然引爆——它终是要被拆毁的。到那时,亲爱的表姐夫,您又打算搬到哪里去住呢?”
“依你的说法,”陆柏说,“你并不缺新房子住。”
“那是自然。不仅如此,我还剩下不少空屋子,早在表姐出嫁之前,我就提出将这几栋房子送给您当见面礼了,可是您直到现在都不愿意来领钥匙。不过,我也还没有改主意,如果这把钥匙您愿意拿走,现在仍然来得及。”
陆柏站了起来,走到客厅的另一边,背对着罗乘。
“如今您比任何人都清楚,联合政府的存在已经无法继续维持了,保守派与 自由派之间的平衡早已经被打破,距离动乱只剩下一步之遥。变革将从七十二区开始,蔓延至全世界,而联合政府,必将会是第一个牺牲品——以您的能力,在房倒屋塌之后,不该沦落到露宿街头的下场。”
“罗先生,”陆柏转过身来,“您对局势的分析很全面,出于长远考虑,我确实应该接受您送的房子。”
“嗯。”
“只可惜我住惯了老房子,您的大豪宅,我并不感兴趣,住在里面只会徒损心智。至于露宿街头,对于我来说更是家常便饭。所以,您的钥匙,还是自己留着吧。”
“唉,太可惜了。”罗乘叹了口气,向陆柏微微鞠了一躬,离开了。
“现在,距离拆墙的时候不远了。”他走出门时回头说了一句。
陆柏低头沉思了许久,直到门外的守卫进来问候,他才 如梦初醒似的离开。
“对了,”他对守卫说,“一会帮我转告执政官,我有些小事,要回家一趟。现在执政官正在休息,我就不打扰他了。”
“好。”
程中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累过。
早上一睁眼,胡小黎便抄着匕首一直追杀他。他从二楼逃到一楼,围着沙发跑了三四圈,又在客厅绕了几个来回,接着又逃回了二楼的房间,躲到床底下再也不出来了。
“干嘛躲起来啊?趴在下面多难受啊?”
“不用了,我觉得这里挺好。”
“现在你敢做却不敢当了?我记得之前是怎么说的——要是你敢碰小纯,你下面那东西就......”
许纯跑来抱住胡小黎的胳膊求情,哭着说是她自愿的。程中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他太了解胡小黎了。假如她真要对自己动手,就用不着费劲追着自己满屋子跑了。
“她不过就是想撒撒气而已。”
孟婕与贺绮也都被这动静引来了,两人都站在门口没有进屋,似乎并没有打算上前劝阻,或许是看得出胡小黎并没有真的动怒。在观望了一会之后,她们也更加确信这一点,便默契地离开了。
作为屋里唯一的男人,现在他却不得不趴在大家脚底下,这多少也让他感到有点屈尊,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毕竟,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女孩,受过的屈辱已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了。
“说吧,这次你要我怎样才肯饶了我?要不让你在我背上坐一天?”
“你以为坐在你背上很舒服么?你的骨头只会硌得我屁股疼。”
接着,两人便围绕着“怎样惩罚程中”这一话题商谈了半个小时,直到贺绮突然闯进来打破了他们的对话。
“那个孩子不见了!”
程中第一次在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看见了慌乱。而下一秒,那种表情在程中自己的脸上复刻了。
“什么时候的事?”程中从床底下爬出来。
“就在刚才......我回去看她的时候,她人已经我们找遍了整栋房子,也没有找到她。”
“快走,我们出去找,她应该走不了很远的。”胡小黎说完就往楼下跑,程中紧随其后。贺绮也要跟上,却被程中挡住。
“你留下,现在局势很乱,这里需要有人守着。”
贺绮想了想,点头照做了。程中和胡小黎刚出门,许纯忽然也跟了出去。
“喂,你怎么又跟上来了?”
安安紧紧抱住女人的大腿。女人拼命要掰开她的手,但安安个头不高,力气却比想象得大不少,女人竟一时掰不开。
“ 妈妈! 妈妈!”安安大喊着,手箍得更紧了。
“我说了,我不是你 妈妈,别再烦我了!”
“ 妈妈,不要走!”
“你——”女人扶着安安的头,让她面对着自己,“你看清楚,我不是你 妈妈,你认错了!”
“我看不见......”
“啊?”
女人伸手在安安眼前摆了几道,见她的眼球没有一点反应。
“你都看不见,怎么说我是你 妈妈的?我的声音和她很像么?那我也不是你 妈妈。你仔细再回想一下,你 妈妈应该不会穿这种破了洞的牛仔裤吧。还有,我和你 妈妈的身高也不会一样吧,你看你的头是到我的腰上,你——”
“ 妈妈!”安安仍是不住地喊。
由于这段时间一连串的大事,外出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可是在安安的呼唤下仍是吸引了不少好奇的路人围观。好几个已经偷偷议论起来。
“好了好了,我不会跑的,你也别再抓着我了,我们到安静的地方慢慢聊行吗?”
“嗯......”安安听了终于放开手。
假如这时直接撒腿跑开,这女人显然是可以溜走的。毕竟安安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个眼盲的孩子。
但她牵住了安安的手,长叹一声,拉着她慢慢离开了,留下一群嬉笑的路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他妈的,老陈出的什么狗屁点子,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非要我来北城区做事。这下好了,条子没碰见,倒是多了个累赘......”
女人牵着安安来到不远处一个僻静的墙角下。
“嘿,我叫小九,你叫什么名字?”女人蹲下身问道。
“安安。”
“那你 妈妈叫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 妈妈叫什么?”
“嗯。”
“那你 妈妈到底是谁?”
“你就是 妈妈!”
“你连你 妈妈的名字都不知道,却认定我就是你 妈妈?”
“嗯。”
“我觉得你不光眼睛不好使,可能脑子也出了问题。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 妈妈!”安安忽然一把冲上去抱住了她,抽泣起来。
“你——别这样好吗,我最讨厌小孩子哭了......算了,你家住在哪,我直接送你回去。”
“我没有家。”
“哦,”女人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这样啊,那怪不得。不过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只可惜,我也是个穷鬼,当不了你 妈妈。还是放手吧,到中城区去,运气好的话,或许能个碰上有钱又有良心的带你回家。”
“ 妈妈,你又不要我了吗?”安安又加重了力气,女人被她抱得险些喘不过气来。
“别这样......放手......太紧了......好了好了,我带你跟我一起走,行了吧?”
安安这才放开,又牢牢抓住女人的手,生怕她忽然跑开了。
“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我很穷,我住的地方更穷,到了那里可别抱怨我对你不好,要是乱给我添麻烦,我就把你扔回来,记住了吗?”
“嗯!”
二人手牵着手离开了。
“是这?你确定吗?”
“嗯,我能感觉到,她从这里进去了。”
许纯指着面前这条窄窄的巷子。
“我能感觉到,她刚刚从这里经过,进了这条巷子。我好像天生就能感觉到认识的人走过的路线,当初爸爸出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找到他的......安安走的时候,我又有同样的感觉。”
“这样啊......”
巷子的入口旁是一间破败的旅店。程中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当初为了躲避仇杀,他跟大哥不止一次逃到这里过夜,看店的老板则换了一任又一任。而距离上次那个色胆包天又运气差劲的胖子被一箭射死至今,不过才一个月左右。程中不由得感叹世事无常。
“这里是狗肉巷啊,如果安安被人带到里面去了,可就麻烦了。城里的安保部队唯一不愿意碰的可就是这里。更何况现在他们都忙着找枪,闵雁多半也抽不出人手来帮我了。”
胡小黎站在巷子口默不作声。显然,她的某些 回忆被这条巷子再度勾起。
程中转向她道:“我的确不愿意问的,但你知道我也不得不问你——狗肉巷后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里面都是什么样的人?如果进去找人,会有什么样的麻烦?”
“如果你非要问,我只能说——里面除了疯子,还是疯子。”
“就算是疯子,我也得冒这个险。”
“你一定要去?”
“嗯。我打算 一个人去。”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去?”胡小黎反问道。
“这么说你还是要跟我一起去?”
“跟你无关。我只是想顺路去给爸爸扫墓而已——我已经好久没去找他了。当然,要是能找到安安就更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忽然许纯小声说道:“我觉得......或许她不想让我们去找的。”
“啊?这是为什么?”
“刚才那些人说,看见了安安抱着一个女人,叫她‘ 妈妈’,怎么都不肯放手。我想,或许那就是她的 妈妈。”
“我可不这么觉得。安安她一出生就没了父母,这我是很清楚的。更何况她天生眼睛就看不见。多半是人贩子用什么手法骗她一起走了——我哥当年就抓过不少这样的人。”
“可是,前几天我偷偷和她聊过,她跟我说,她好像感觉到 妈妈就在附近。”
程中大惊:“她和你说过话?”
“嗯。”
“你怎么从来没有说过。”
“她说,我是个很好的朋友,要我不要把这些告诉你们......安安生来就没有了父母,我也很同情她。所以我听她的话,一直没有跟你们说。而且我也并没有太在意她的话,以为她只是觉得太孤单才会这样说的。”
程中陷入沉思,胡小黎在一旁默默等待着。终于,他发话说:“到里面去找人恐怕不 容易,先回去一趟,做好准备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