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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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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拱手道:

“哥哥好好歇息养病。”

言罢,

一挥衣袖,

直接离开。

老妇伸手,继续抚摸着钟文道的后背,没说话,她从不掺和外面的事,就是家里事,和钟文道作息身子无关的,她也不掺和。

钟文道长舒一口气,

又躺了回去,

闭上了眼;

待确认其睡着后,

老妇细心地为其按了按被角,起身轻步离去,她在卧房外,有一张床。

也不晓得睡了多久,

钟文道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了看外头,

外头,

已经天黑了。

钟文道有些口渴,想喊老妇进来给自己倒杯水。

但身子一侧,他却摔下了床。

不痛,

一点都不痛,

他甚至还自己站了起来。

紧接着,他走到茶几边,自己给自己倒了两杯茶,喝了。

随即,

他走出了卧房。

刚出卧房,他就看见老妇端着粥走进来。

“老爷,老爷!”

老妇马上上前,搀扶住钟文道,她不知道为何钟文道忽然起了身。

“屋子里,闷得慌,带我,带我出去走走。”

“老爷,外面风大。”

“听话。”

“是,老爷。”

老妇马上吩咐下去,备轿。

随即,府衙内的亲卫们马上被惊动,在看见钟文道行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人脸上,都挂上了笑容,他们的老钟相公,病似乎是大好了。

只有老妇,在搀扶着钟文道坐进轿子后,偷偷地在抹眼泪。

轿子,抬起。

在钟文道的命令下,轿子来到了绵州城的北城墙。

钟文道下了轿子,回过头,对着这些先前帮自己抬轿的亲卫道:

“呵呵,早年年轻时那会儿,可真没料到,自己以后会坐轿子;

当时就想啊,人死后,都得进棺材,怎么那些文官们,却老喜欢提前坐进去试试,那么着急的嘛?”

“哈哈哈哈哈哈……”

一众亲卫当即大笑起来。

在大乾军中,戏谑那些文官,也是一种风气。

钟文道拾级而上,走上城墙,挥手,示意自己的亲卫不要跟上来,他想一个人,吹吹风。

其实,现在正值夏日,晚风不寒冷,且能给人一种清爽宜人的舒适感。

钟文道走上最后一层台阶后,才开始喘气,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伸手,擦了一把。

自己,

已经很长时间没流过汗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用手撑着墙垛子,却看见墙垛子那里,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手里正拿着一只烧鸡正在吃着,吃得很香。

钟文道饿了,

他走了过去,他也想吃。

那人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多的样子,瞧见他,也不见得有丝毫畏惧,反而问道;

“想吃?”

钟文道点点头,像是个孩子一样,伸出手,想要去抓那只烧鸡。

“爪子洗了没?”

钟文道摇摇头。

“那不给你吃,我老早就说过了,这西南之地,瘴气毒虫极多,雨水频,军寨里,必须整洁,否则就容易生病,这一生病,还容易传一大片。

文道啊文道,我都说了好多次的事儿了,你怎么就没往心里去呢?”

“手,干净着。”

钟文道回答道,“刚,刚从家里出来,不脏。”

紧接着,

钟文道又补充道:

“听你的吩咐,以后我西军军寨里,都很注重整洁。”

“赏你个鸡腿。”

男子拔下一枚鸡腿,递给了钟文道。

钟文道接过了鸡腿,没急着吃,而是捧着鸡腿笑着。

“怎么着,这你也得留给你弟弟?要我说啊,你那阿弟也是,自己哥哥的赏赐,他每次吃着用着还真好意思。

当哥哥的确实要爱护弟弟,但弟弟得懂感恩,否则啊,小心养出个白眼狼。”

钟文道吸了吸鼻子,

摇摇头,

喊道:

“大帅,文道,文道想你了。”

男子闻言,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烧鸡,道:“想我作甚,别想我,我在那里,过得也挺自在的。”

“大帅,大帅,晋国,晋国没了。”

“没了,就没了吧。”

“燕人在打楚国了。”

“打,就打吧。”

“可惜您不在,否则咱们,就能北伐了。”

男子却大笑起来,

伸手拉开自己的头发,

露出完整的侧脸,

指着上面的字,

道:

“指望着我,指望着我什么,看清楚,瞧清楚,我可是个贼配军!

就是在朝堂上,

在枢密院,

在上京城的街面上,

我也能从那些看着我的人眼里,

瞧出来他们对我的鄙夷。

文道啊,这世道,不对,真的不对,很不对。

凭什么这些只会吟诗作赋满口道德文章的穷酸能站在咱们头顶耀武扬威?

他们敢去和燕人吟诗作赋么?

他们敢去和西南乱民讲道德文章么?

他们不敢,

他们真的不敢,

但他们就敢在我们这些丘八脑袋上拉屎,

凭什么!”

男子越说越激动。

钟文道的眼睛,也开始越来越泛红,他攥着手,附和道:

“对,凭什么,我们护他们的荣华富贵,护他们歌舞升平,他们却依旧拿咱们当贼,当下贱人。

一群酒囊饭袋,一群废物饭桶,一群杂碎,一群混账玩意儿,一群畜生!”

城楼下,亲卫们虽然按照吩咐没有上去,却依旧靠着石梯在默默等候着。

“你们听,咱们大帅,在上头像不像是在骂人?”

“哈哈,应该是大帅在床上躺太久了,憋得慌,现在身子好了,就想着骂人出出气了。”

“也是,这么久没被大帅骂,我反而有些不习惯哩。”

“你这贱皮子。”

城墙上,

钟文道骂痛快了,也骂舒服了。

他看着面前的男子,

道:

“大帅,你要是还在,该多好啊,要是一直都在,该多好啊。

三年前,你是不知道啊,七万燕人,七万,就七万啊,七万燕人就能打到咱们上京城下啊!

直娘贼,

我大乾,

到底是怎么了?

大帅,要是你还在,按照您当初说的话,等咱们平定好西南后,就该去北边,去找那燕人算账,去一雪百年国耻。

您要是没走,该多好。”

男子的情绪倒是平静下来,伸手拍了拍墙垛子,道:

“走了也挺好,省得再去看,再去听这些乌烟瘴气的事儿,心里头,也能多一些舒坦。”

“是啊,您心里是舒坦了,可我呢,可我呢?”

“文道,苦了你了。”

“不苦,我应当的,谁叫当初大帅您在上京被下狱时,我阻拦了麾下弟兄们兵谏的请愿呢?

这是我该的,我该,直娘贼,我该!”

“文道,我没怪过你。”

“但大帅,我心里过不去这坎儿啊!”

“过不过得去,重要么?不重要。”

男子转过身,面向南方,

道:

“只是可惜了,桃花酿,没喝得过瘾。”

“大帅,我阿弟,文勉,想领军出征北伐哩。”

“呵呵呵,哈哈哈哈………”

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大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简直要喘不过气。

“呵呵,哈哈哈………”钟文道也跟着笑了起来。

男子笑骂道:

“他钟文勉算哪根葱,一个靠着你这个当哥哥的余荫混上来的纨绔,巧了没碰上什么大战,就自以为自己的本事能上天了不成?”

………

这时,在得知自己大兄起了身,气色转好,且坐轿来到城墙透风后,还未离开绵州城正在和几个哥哥麾下大将吃酒的钟文勉火急火燎地骑马赶来。

“参见二爷!”

“参见二爷!”

城墙下,钟文道的一众亲兵向钟文勉行礼。

钟文勉点点头,下马,准备上台阶。

却在这时,上头传来:

“他钟文勉算哪根葱,一个靠着你这个当哥哥的余荫混上来的纨绔………”

“………”钟文勉。

钟文勉的脸,是一阵红一阵白,脚是迈上去不是,迈下去也不是。

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周围的这些亲卫,

亲卫们则同时低下了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

城墙上,

男子拳头砸在垛子上,

道:

“是啊,有些人,总以为读了几本兵书,就知道该怎么打仗了,总觉得,把兵马数量堆上去了,仗,就能打赢了。

但,仗,不是这么打的,真的不是这般打的。

文道啊,也是你的不是,我走后,你怎么就没能长进起来呢?”

“大帅,文道,本事,就这么大,能撑着这个盘子不崩,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我大乾,如画江山,地大物博,人华荟萃,怎么着,这些年除了你钟文道这个老不死的,就没再出几个人才?”

“倒是我那小儿子,钟天朗,还不错。”钟文道笑道,像是在男子面前故意卖弄一样。

“钟天朗,比之燕国那位平野伯爷,如何?”

钟文道不笑了,摇摇头,道:

“不如。”

随即,

钟文道意识到了什么,问道:

“大帅,你怎知道他的,我,可还没来得及说呢。”

男子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然后故意将脸凑到钟文道的面前,

道:

“你当,我是谁?”

“你是,大帅。”

“哦。”

男子摇摇头,道:“不,我不是大帅。”

“你,就是大帅,一模一样。”

“呵呵,其实你知道我是谁。”

钟文道目光里的明亮,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逐渐暗淡了下来。

“大帅,官家想北伐哩。”

“你刚刚说过了。”

“要输的,真的要输的,百年前,是镇北侯,百年后,可能还得碰到镇北侯。

呵呵,世人都说,镇北侯府替燕国,镇压了荒漠百年,但它其实也镇压了我大乾,百年,百年啊。

大帅,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在想着,等我大乾北伐时,荒漠蛮族必然也会动手,到时候,燕国的镇北侯府,若是南下,则燕人西部直接敞开大门。

若是不南下,则燕国将受我大乾和蛮族夹击。

但,

但,

但蛮族,他不傻啊,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一个个地都信誓旦旦地以为,蛮族会出兵,上次,蛮族出兵了么?

没有,

这一次,

蛮族也不会出兵。”

男子问道:“文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大帅,你没老,但我,老了,那个蛮王,也老了,所以,我越发能明白那位蛮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蛮族,早就不是百年前那个在王庭旗帜下一呼百应的蛮族了,早已经不是了。

那位燕皇,最擅长去赌,但他,毕竟是一位帝王,我能感觉到,他的一只眼睛,正盯着我大乾。

不,

他一直在盯着,从未挪开过片刻!

他,

他甚至可能,

正在等着我大乾北上,他,在等着。

他巴不得我们所有人,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一起疯,一起疯掉,一起疯完。

我不知道那位燕皇的底气是什么,但我不会错的,不会错的,真的不会错的。

在我们都以为他是一名帝王时,他像是一个赌徒;

但当我们认为他是一个赌徒时,他会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帝王。

上次,世人都以为燕人攻乾,但燕人,却忽然入晋;

这次,世人都以为燕人伐楚,接下来,谁能料得到呢?

我大乾三边精锐,依托城墙,那绝对是他燕人的噩梦;

而一旦再来一次百年前的那场战败,

只剩下这断壁残垣,这冷冰冰的一片片,它能拦得住谁?

再修养十年,

不,

只要五年。

依我大乾之富饶,物力人力,被打醒了的官家和当道诸公有了奋起之心,我大乾,定能一扫百年积弊,再度站起来。”

男子又问道:

“但他们,还是要打的,他们觉得不打,就是放弃了一次大好的机会,就是觉得,自己,是愚钝之辈,会被史书笑话的。”

“是啊。”

“你能让他们不打么?”

钟文道闻言,

沉默了,

沉默许久之后,

钟文道点点头,

再度露出了笑容,

道:

“能。”

…………

“我大乾此时必须北伐,一则,可解楚国之围,需知唇亡齿寒,若是此时我大乾隔岸观火,坐视楚国被破,我大乾于东方,将彻底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那时,燕人已破两国,携此大势再攻我大乾,我大乾将危矣。

二则,燕人人力物力,都集中在了伐楚上面,其国内,必然空虚,我大军北上之际,届时蛮族必然响应,燕国将立刻陷入夹击之势,此乃千载难逢之好机会!”

课堂上,

姚子詹听着自己手下那名出身自魏镇李家子的见解,满意地点点头。

自己这些学生,基本都出自三边将门,虽然身上难免会有一些纨绔子弟的习气,但大底上,还是有家门之风的。

“不错,很好,谁还想再说说,说得好的,为师就帮你们写进折子里,给官家看看,让官家也瞧瞧,我大乾边地将门子弟绝不是浪得虚名。”

这时,一名坐在最后面的学生站起身。

他姓石,叫石开,其父是陈镇转运使,其实是文官子弟,算不得武将之家。

“石开,来,你说说。”

“是,老师。”

石开很恭敬地向姚子詹行礼,

转而,

又面向先前发过言的李成密,

道:

“李兄先前所言,若是在下没听错的话,李兄说,此时,正是我大乾千载难逢之机遇?”

“是。”李成密点头道,刚刚得到姚师认可的他,有些自得地反问道:“莫非石兄对此有异议?”

石开也点点头,道:

“有异议,在下不才,觉得李兄说得不对。”

“哦,还请赐教。”

“百年前,有过比眼前更好的机遇。”

“………”李成密。

“………”姚子詹。

课堂上,所有人,都因为这话,停止了动作。

如果眼前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那么百年前,

燕人正在荒漠边和蛮人打得脑浆都要迸出来的那次,又算什么?

要知道当年,那可是颠峰时期的蛮族,他们的王帐,他们的黄金家族,还是荒漠至高无上的主宰!

李成密脸被憋得通红,

指着石开,

道:

“你………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石开没再去看李成密,而是转而又向姚师行礼,

问道;

“老师前些日子才教我们圣人之言,教我们立身为正,学生一直铭记在心,老师教诲,在课后,也是时常于心中反刍。

但学生有一事不解,还望姚师解惑。”

“大可讲来。”姚子詹抚须微笑道。

“老师曾教过我们,夏夷须严辨,春秋存义。

那请问老师,为何先前如李兄所言,我大乾北伐,竟还要指望蛮族来帮忙?

众所周知,八百年前,燕侯持大夏天子令为诸夏开边,始才有燕;

而我大乾,太祖开国,曾于东山之巅祭天明示,大乾之国祚,继承于大夏正统。

学生有惑,

若是这般,从法理,从正统上来看,燕国和我乾国,都出自于大夏,属于诸夏之国。

但和他蛮族,又有何干系?

我大乾和燕国开战,形同于兄弟于家门内内斗。

什么时候,他蛮族,也属于诸夏之一了?

李兄先前所言,联络蛮族,共同伐燕,此举,和引之外贼入门,又有何区别?”

在场所有人,又再度失言。

原因很简单,

大乾,是一个注重文教的国家,他们有极为辉煌灿烂的文化,有最为华美的道德文章,自诩为真正的礼仪之邦,受万国敬仰。

但在百年前,先祖们做的一些事,却很难洗白。

百年前,燕人和蛮族血战之际,太宗皇帝,他北伐了。

但偏偏,

燕、楚、晋三侯,都是正儿八经受大夏天子令开边的,而乾国,因为赵家得位不正,所以发动了一大批文人帮忙写祖上历史,说赵家,八百年前一样,也是大夏天子麾下的一名重臣,和那三侯是一样的地位。

但大家伙心里都清楚,本朝太祖皇帝,曾是先朝皇帝的义弟,出身于上京城一军户之家。

但文宣口是这般认定的,也是这般宣传的,大家就得认,所以大家八百年前,就是一家了,但这就又和太宗皇帝以及现在所议之事,违背了。

姚子詹笑着开口道;

“为师问你。”

“老师请问。”

“若你母亲重病了,你隔壁邻居家有药,此药能救你母亲,邻居却不愿意给你,你会去偷过来么?”

“会。”

“偷窃之举,乃君子所不齿也。”

“然,母上事大,学生甘愿担此恶名。”

“然。”

石开张了张嘴,他清楚姚师的意思,就是火烧眉毛了,坐等燕国灭楚,下一个,就是大乾。

自家都要亡国了,还能去计较个什么大义不大义法理不法理的?

石开俯身一拜,道:

“弟子受教。”

姚子詹则在心里长舒一口气,他先前,是用诡辩的方式回答了对方,其实,是不应该的。

好在,

这时外面仆人来通传,说有紧急军情。

姚子詹如蒙大赦,离开了课堂,直奔前院签押房。

………

签押房内,

仆人看着姚子詹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关切地问道:

“老爷,究竟出了何事?”

姚子詹看了一眼仆人,

长叹一口气,

抿了抿嘴唇,

道:

“钟文道,昨夜突发癔症,今早,病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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