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么?你这消息可够灵通的啊,不过啊,这活捉了宗室,也就图个彩头,实则没个屁用。就说我吧,我也是个宗室,活捉过去了,有用么?
摄政王的弟弟又怎么了,当今的几位爷,也就大爷够一把事的,其余的几个,真丢了还不如一个总兵。
当年靖南王打进了郢都,那些楚国的皇子们,被烧死了一大串儿,哎哟,这楚国的宗室啊,就算是皇子,也不值钱喽。”
姬成玦附和道:“您说的是。”
燕楚之战,这几年打了好几次,大家伙看重的,其实还是更务实的一面。
当初郑侯爷杀了福王,也是因为大战刚开,所以才显得功劳大,但实则,谁都清楚乾国的藩王是被当猪圈养的。
老广头就着这个话题继续道:
“平西侯爷又立了一大功,接下来,其实就看咱们陛下,到底有没有先皇的心胸了。”
老何头眼睛一瞪,心里着急,嘴里马上道:
“咋可能没有,咋可能没有,陛下和先皇是一样的,一样的。”
老广头却来了劲,摇摇头,道:“不然,不然。”
姬成玦则问道;“为何?”
“先皇虽然苛刻宗室,但那是真正儿的雄才大略,靖南王,镇北王,别的国家别的朝代,出一个,就得往死里搞;
可咱先皇不是,也正因为先皇有容人之量,方造就我大燕如今之气象!
咱们陛下和这位平西侯嘛……就……”
姬成玦问道:“我听说,陛下和平西侯爷相交于微末,二人关系可谓是……情同手足。”
“嘁!”
老广头不屑地摆摆手,
道:
“自古以来,同患难容易,同富贵,难呐。
再说了,当年是手把手的兄弟,现在呢,是君臣,君臣有别,如鸿沟深远,规矩一多,人味儿自然也就少了,哪里还能剩下几分亲近。”
“先皇能容下两位王爷,当今陛下,为何就不能容下一个平西侯爷呢?”
“靖南王出身田家,镇北王出身李家,都是百年乃至数百年的大家之族,而平西侯爷,出身自黔首。
这,不一样的。”
“哦?门阀都倾覆了,现在怎么燕国,也以出身论人了?”
“非也非也,非是以出身论人,此中,是有意味的,富贵之家,一世荣华,正因唾手可得,故而不是很在乎,也不是很看重。
但起于微末,骤然乘风而起,他人家族数代百年之功方可成就之高位,其已然获得,人心,就容易不知足。”
姬成玦摇摇头,道:“我怎么觉得,那些骤然暴富的,更是视财如命,更看重也更舍不得这些?”
“然,这类人,是大多数。”
“那……”
“但平西侯爷如今已然是我大燕军功侯爷,却依旧主动开战……”
“是楚人先挑衅。”
“得了吧,这是糊弄人的。”老广头喝了一口酒,很得意地继续道,“楚人连国都都被烧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不说休养生息个几年,这会儿就急不可耐地想要对我大燕开战报复了?他楚人是脑袋被驴踢了么!”
“也是。”
“是吧,依我看呐,平西侯爷这是进取之心未灭啊,还不满足。”
“不满足,又当如何?”
“一如我先前所言那般,这类人,到最后,就是功高震主,封无可封了,谁能保证,平西侯爷哪天会忽然屁股痒痒了,想去咱陛下龙椅上坐坐,看看坐龙椅是个什么滋味?”
姬成玦点点头,
他啊,
还真坐过了。
老何头冷汗都流下来了,如果不是局面不适合,他真想起身给这个老亲家一巴掌抽过去,叫你话多,叫你话多!
大燕风气本就偏粗犷,对民间言论的提防和控制没乾国厉害;
当然了,若是议论其他的事儿,必然是会有所顾忌的;
但正如那些大臣们先前几乎明火执仗地弹劾平西侯跋扈一个道理,在这件事上,只要是屁股站在皇帝这边的,就是天然的政治正确啊。
提防权臣,帮天子一起守护社稷安稳,有错么?
反倒是其他的事儿,
比如平西侯爷强抢民女啦,刮地三尺啦,
这些事儿,反而没人敢置喙,因为平西侯毕竟是平西侯,没政治制高点和法不责众的庇护,真没什么人敢单枪匹马地和一位军功侯开干。
同时,老广头还是宗室,姓姬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家人,说这些话,风险也就更低。
姬成玦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你是希望咱们陛下的心胸宽广一些呢,还是希望………防微杜渐一些呢?”
“唉。”
老广头伸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道:
“先皇和当今陛下,对宗室,都不是很好,这是明摆着的事儿,我也不怕说出口,但也正是因为宗室现在已经不堪得很了。
百年来,防蛮子,靠的是他李家;
现在,防野人防楚人,靠的是郑家;
咱宗室里唯一能拿出去的排面,也就是大爷,防的还是他娘的乾人,嫩得能掐出水的乾人。
镇北王爷走了,
靖南王爷据说往西追击蛮族小王子,这么久了,也没个音讯。
我大燕,已经失去两位王爷了。
还好现在仍然有一个平西侯爷可以撑得住门面,老百姓要的,就是心里头踏实。”
“是。”姬成玦肯定道。
“但这世上,哪里有真正可以踏实的事儿呢,先帝爷时,要是踏踏实实,能有现在的大燕么?”
“嗯。”
“陛下心里应该是有数的。”
“您给我绕糊涂了。”姬成玦说道,“还以为您知道该怎么做呢。”
“嘿,我只会喝酒乱说一通,哪能真知道该怎么做啊,那是陛下该思量的事儿才是,来,咱再走一个。”
许是故意地想要在老何头这个女婿面前显摆,
老广头又喝了一杯酒后,红晕上脸,又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吧,家是家,国是国,家好,不一定国好,国好,家,其实也不一定安稳。
但我估计啊……”
“您估计?”
“我就猜猜,我是宗室。”
“是,您刚说过。”
“一些东西啊,你们不清楚,我倒是常能听到一些唠叨。”
“您消息灵通。”
“唉。”
“怎么又叹气了?”
“权臣乱国的例子,古往今来,都多了去了,偏偏咱大燕在先帝爷时,开了个先河,倒是稳稳地下来了。
你们晓得么,咱陛下在登基那日对百官对天下臣民说的是,要继承先帝爷的遗愿,一统诸夏。
其实,接下来就看陛下怎么抉择了。”
“对谁抉择?”
“当然是平西侯爷啊。”
“有什么说道?”
“若是轻描淡写地再加点头衔,赏赐点金银这类的,别人会感恩戴德,但对平西侯爷,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儿了。这就说明啊,咱们陛下,求稳。”
“另外一种呢?”
“若是大肆嘉奖,超恩以示,就意味着咱们陛下之雄心,不逊先帝爷丝毫!”
“您觉得,最终会是哪样?”
老广头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小声道;
“太子爷都被陛下送去晋东了,还能是哪样,大概,就是后者了。”
姬成玦笑了,
道:
“该如何超恩以示呢?”
老广头用指尖沾酒,在小桌面上写了个字:公。
“国公?”姬成玦问道,“昔日靖南王和镇北王时,可是直接封王的。”
最早,燕国异姓爵位以侯封顶。
老广头摇摇头,道;“得留个余地,再说了,镇北王靖南王可是有灭国从龙之功的,平西侯爷,还差了一点。
多留个台阶,也能多一分日后的从容,再立大功后,再封王也不迟嘛。”
姬成玦摇摇头。
“你不同意?”老广头有些不悦。
姬成玦伸手,也沾了酒,在桌面上正儿八经地写了个“王”字。
“我觉得吧,要么不封,要封,就直接封王。”
老广头不屑道:
“你不懂,直接封王固然爽快,但日后呢?你当陛下会和你这般目光短浅么?”
“说不定就是呢。”
“放肆,竟然敢辱骂陛下!”
老广头手指着姬成玦。
老何头马上起身,捂住老广头,道:
“他喝多了,喝多了,他喝多了啊。”
“我没喝多,放开我……呜呜呜………”
姬成玦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自己刚刚写的这个字,笑了。
……
数日后的大朝会,
伴随着这几日越来越多的来自前线的消息不断地传来,朝堂上下对于那场战事的细节知晓的更为详细了。
不过,因为路程距离和信息差的缘故,郑侯爷大庭广众之下阉割楚国大将军的壮举,还没传递过来。
前些时候,群情激愤地弹劾郑侯爷的朝堂,此时陷入了鸦雀无声。
皇帝的态度,先是以太子入晋东而确立,又以前日一封下达内阁的旨意作了最终的明示。
且伴随着皇帝着手料理了几个年迈大臣准乞骸骨归乡后,氛围,也做到了足够的铺垫。
此时,
站在朝堂上的大臣们,
他们曾反抗过,他们曾挣扎过,他们曾争取过,
但依旧无法改变的是,
他们大概真的在好不容易熬过先帝爷的“乾坤独断”“君权至上”的时代,又将被新君,给重新拉回那个时代;
他们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位异姓王爷的谢幕,又得被那位平西侯,重新找回被手握重兵的王爷所支配的恐惧。
陛下,心意已决。
日后大燕的格局,将再度回到大家伙熟悉的模式。
大燕,因为藩王的势力过于强大,而显得极为不安稳,随时都可能会爆发真正可以颠覆朝堂的造反;
但大燕,却又因为这种和皇帝“一条心”的藩王的存在,使得皇权在天命之外,更得到了一种超然的拔高。
所有人,都得听皇帝的,因为皇帝,有能力调动兵马,来造自己的反!
姬成玦坐在大殿的龙椅上,
他很喜欢看臣子们这种表情,
同时也越来越理解,
当年父皇坐在这张椅子上时,是怎样的……惬意。
如果自己没有坐上这张龙椅,怕是还真想象不到父亲的这种快乐。
姬成玦伸手,
指了指魏忠河,
道:
“魏忠河,宣旨。”
“喳。”
魏忠河走上前,
张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驸马成国大将军太子太傅平西侯郑凡,
公忠体国,屡立战功,为国羽翼,护镇天燕;名在当世,功在千秋;
今朕顺应天意,
赐封平西侯郑凡为我大燕,
平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