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大神将来到大殿一角,早有兵士辟开一角空地,拉起一道简易门帘,将铺盖全数备好。
北落师门战时常与士兵共尝甘苦,同灶而食,但从不设帅帐,也从不与兵士同帐篷而卧,休息时必会隔开一方空间,独自睡在其中。
他威望甚隆,也深受麾下爱戴,将士们知他习惯如此,每次出征皆会寻出一块僻静之地供他歇息。
千鎏影一路随北落师门来到此处,只见北落师门停下脚步,转身道:“你跟着我作甚?还不回你飞龙营去!”
千鎏影涎着脸道:“北伯伯,我们也好些时候未见了,侄儿就不能与你叙叙旧么?”
北落师门一生未娶,膝下无子,但与千楚棠私交极厚,早在千家兄妹二人年幼时便多有来往,对他们更是视如己出。
时及千楚棠亡殁,其夫人伤心过度,郁郁成疾,不久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彼时千兰影仅十岁出头,千鎏影也不过双十之年,
北落师门秉持旧义,对这两兄妹照顾有加,在朝堂更助千鎏影稳立军中,成就今日之龙皇飞将,这让千鎏影既敬他如父兄,
又待他如挚友。千鎏影领军之后,二人相聚渐少,但每逢遇见,千鎏影总会如孩童一般缠上他,非要像多年前一样与他彻夜长聊才会消停。
千鎏影自然知道这个北伯伯面冷心暖,每次开聊前都是板着一副面孔赶他离开,这让他更是有恃无恐,大大咧咧的坐在地铺上,
拍拍一旁的空位道:“北伯伯,急行军多日,也累了吧,正好与侄儿聊天解解乏。”
“要解乏,我大可睡觉,何需听你唠叨。”嘴上虽是厌烦,北落师门却仍是坐到千鎏影身旁看了他一眼,随后道:“说吧,你想听什么。”
千鎏影嘿然笑道:“北伯伯果然是最懂我,知晓我满肚子好奇。”
北落师门佯装厌烦道:“有屁快放。”
千鎏影笑问道:“北伯伯,话说您刚才提到的那什么剑斜、喵喵剑、十二剑的,你都见过吗?”
他自小便对江湖侠士颇为神往,只不过受家教所缚,一心钻研兵道,难有机会接触这些事物,直到长成领兵,
才会在闲暇时找间酒楼听人说书,品些江湖杂谈。北落师门因驻扎东京,身受密旨,平日兼有观控武林大事之责,
故虽未曾领兵出征,却常能亲睹顶峰相见,极武会战,这对千鎏影来说,远比从 说书人那听来的故事要有趣的多。
北落师门嘴角一抽,失笑道:“什么喵喵剑,我说话这般口齿不清吗?那是一剑缥缈晋浮萍!”
千鎏影手一摆,道:“哎不管这个,这三人你都见过吗?”
“见过又如何?”
千鎏影顿时来了兴致:“快与我说说,都是在哪见的那些人?”
北落师门白了他一眼,反问道:“你可听过‘旷世云决’?”
千鎏影想了片刻道:“好似听人提起过。”
北落师门道:“南水左近,有一座楼傍山而建,那楼高与山峦齐平,占地颇广,名唤出芸楼。”
“与山齐高,这若说是塔也不为过吧?”千鎏影心道。
“出芸楼最顶层,设有一座能引天下武者为之侧目的仙武擂台,这擂台之所以……”话到一半,
却被千鎏影打断道:“等等!北伯伯!我只是想听听那些顶尖剑者都是怎样的人物,不太想听你说人文地理的……”
北落师门笑道:“莫急,听下去。这擂台之所以称其为‘仙武’,盖因其旁有一块千年奇石,名曰仙武石。”
千鎏影腹诽道:“好么……说了不想听地理,还是跟我扯起石头来了。”
“这仙武石奇特无比,江湖顶尖高手之招,威力足以开山断流,崩天裂地,但此石受招之后,
非但毫无损伤,还能散发异光,招式越强,光便越亮,以此石测度高手修为,准确无匹。借此石特性,
出芸楼每隔 十年都会举办一场‘旷世云决’,以仙武石受招之异光,评出各方天下第一!”
听到“天下第一”四字,千鎏影这才明白,北落师门所述正是他最感兴趣之事,不禁咧嘴笑问道:“既然这石头能评出强弱,那还要设什么擂台,决什么武”
北落师门道:“仙武石所测,不过武者自身内力修为,但若有不服者,当可向仙石所评的天下第一人提出挑战。”
千鎏影奇道:“既然内力修为已是不及,那挑战又有什么意义?”
北落师门道:“鎏影,你虽内力不凡,又常年领兵,无需独自与人决出胜负,故而不能窥见自身盈缺。
武者对决,不单纯只是内力对拼,经验、招式、智谋、兵器、意志、功法生克、地利天时,皆有影响。
在绝对实力前,这些或许无关紧要,但当对决二者皆是人间翘楚,差距微弱之时,这些,便是决胜的最大要素。”
千鎏影眼界虽低,人却不傻,知是北落师门正向自己传授经验,亦是虚心记下,这才又提起自己关心之事:
“那北伯伯可曾见过那些高手?还有你方才说的那些剑者中,最后谁成为了天下第一剑?”
北落师门仰头望向殿顶,似是在追忆往昔,良久,这才缓缓开口道:“那一年西域大捷,我和你爹受封后 闲来无事,
便同往南水散心游玩,正值旷世云决再开,我便与你爹登楼一观,正巧赶上了几场惊世之战。”
千鎏影顿时兴奋非常,脸上满是期待神情。他生怕自己多言打断北落师门话语,索性闭嘴收声,如同一个等待父亲讲故事的孩童一般。
北落师门露出慈爱的笑容,开口道:“那天我与你爹初次登楼,便见仙武石光芒大作,璀璨夺目,光芒中,
一人背负偌大剑匣,正立于擂台之上。现场早已鸦雀无声,静候通报。不出片刻,便有通告传出,
那人正是仙石所评的天下第一剑,十二剑天宗问真!”
“十二剑天?他为何会有这么个称号?”
“因为传闻他的剑匣之中不多不少,正好十二把天下名剑,从一至十二,一剑强过一剑。
”二人一问一答,就如同很正的父子一般。北落师门继续道:“仙石评比一出,人群反应并不强烈,或多或少,都有公认意味,
但也不乏不服之声,接着便有人上擂挑战。那些人经仙武石评测,虽也算一方豪雄,但光芒却远不及宗问真,
一个个也都败下阵来,而宗问真也只出到第六剑,直到一人的出现。”
千鎏影不由自主睁大眼睛,急不可待的想要知晓这上台挑战的究竟是谁?他又能否击败宗问真?
北落师门并未让他久等。
“那人上台之后,人群便显得有些激动,待到他发招受测,仙武石光芒竟是与宗问真难分强弱,人群更是哗然一片。”
千鎏影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
北落师门笑道:“那人便是你口中的‘喵喵剑’——一剑缥缈晋浮萍。”
千鎏影亦是轻松笑道:“哈,原来这‘喵喵剑’这么厉害?”
“二人打过照面,便动起手来,出芸楼上登时锐气窜空,剑意弥漫,然而二人却都未出剑。”
“剑者不出剑,那还打个铁球哟!”千鎏影腹诽道。
“二人越战越是令我惊奇,剑气剑意交锋之所也逐渐扩大,竟生生逼的前排之人退却一丈之远方能免受飞来横祸。
终于,晋浮萍驭剑出鞘,剑势顿时占据上风,宗问真颓势立现。
正当众人觉得这‘天下第一剑’即将易主之时,只听宗问真道:‘你值得第十剑。’随后,他身后剑匣第十格中便飞出一剑,落在他之身前。”
千鎏影表情不变,心中却却好生激动:“娘哎!他真的带十二把剑啊!!”
北落师门自是不知千鎏影心情,继续道:“得剑在手,宗问真一挽颓势,二人斗的旗鼓相当,直从傍晚战至深夜亦未分胜负。”
听到这里,千鎏影已波不急待道:“那后来谁赢了?谁得了天下第一剑?”
北落师门摇头道:“他们谁都没赢。”
“谁都没赢?打到最后还是平手?那岂不是要并列天下第一剑了?”
北落师门道:“非也,他们都输了。”
“都输了?”千鎏影顿觉脑子里打了个结,想不出到底是什么状况。
北落师门道:“你莫急,听我说完。二人一直战至黎明,仍是不见有人占据上风,就在众人以为将要平局收场之时,
天外忽来一道狂霸笑声,雄傲绝伦,修为稍弱之人竟被当场震至昏迷。但见外围高山处,一人踏风而来,
落在擂台中央,竟将正在酣战的二 人生生分开!我与你爹当时都惊骇不已,像宗问真与晋浮萍那等高手对战,
即便修为相仿之人也难强硬插足,否则稍不留神便可能遭万千剑意撕扯,尸骨无存,而那人却以一己之力强行跨入战圈逼停二人,其能为可谓已震古烁今!”
千鎏影听闻还有这样的绝世高手,眼睛都直了,忙不迭问道:“谁!那是谁!”
北落师门道:“当时我与楚棠对视一眼,心中早有答案,能有此修为者,中原不过一僧一俗两人,那人黑发而赤瞳,
额印黑白双鱼,定非释门之人,那么答案也就呼之欲出——混沌郎君,南宫离恨!”
“娘哎!竟然是他!那个到处找人打架的南宫疯子!那后来呢!!”千鎏影兴奋的忍不住想要跳起,对他来说,这故事简直太过精彩!
“后来?”北落师门接着道:“南宫离恨甫一上擂,二话不说先发一掌,直击仙武石,那石头顿时光芒刺目,
将黎明照耀的如同正午一般,令人睁不开眼!光华过后,在场之人大多面面相觑,但更多的是期待他接下来会作何动作。
出芸楼主见南宫离恨到来,忙出面告知他正在进行的是‘天下第一剑’之决,南宫离恨却不以为意,
道:‘吾无兴趣与人相决天下第一,吾只想败天下第一!’当时他凶名未曾远播,在场之人皆觉其狂傲过头,
于是纷纷怂恿宗问真与晋浮萍与其一战。南宫离恨却不以为意,放出狂言道:“你们一起上便是。”在场之人无不哗然,
要知宗问真与晋浮萍虽激战半天一夜,气力有亏,但根基仍在,若联手对敌,这世间只怕没人能讨到好处,
南宫离恨如此目中无人,令场下之人更想一睹他之能为。”
虽已知宗问真与晋浮萍败北结局,但千鎏影却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南宫离恨究竟要强到何种地步才能敌过那两人联手,
于是不解问道:“那南宫疯子真有那么强吗?”
北落师门道:“自然不是。就在南宫离恨提出挑战后,晋浮萍竟然收剑回鞘,对宗问真道:‘宗兄仅出第十剑便与我不分胜负,
此回是缥缈剑败了,天下第一剑,宗兄你当之无愧。’说完便跳下擂台,头也不回的走了。”
千鎏影顿时一拍大腿,道:“这喵喵剑,好深的心机,与人联手怕丢了面子,所以看对手指明要与天下第一一战,
就干脆送个天下第一的帽子给人,好让别人为他挡箭!”
北落师门点头道:“正是此理,缥缈剑此言一出,引得场下一片谴责之声。但谴责归谴责,他是成功金蝉脱壳,
却留下气力有亏的宗问真独对那绝世狂人,当真是名声尽毁,近年也听不到他之消息了。”
“那……后来呢?”虽知宗问真败局已定,千鎏影仍是好奇,他与混沌郎君之战,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却听北落师门道:“十二剑天宗问真,不愧‘天下第一剑’之名!”
千鎏影顿时奇道:“这又怎么说?他不是输了吗?”
北落师门缓缓出了口气,道:“当时见晋浮萍遁走,南宫离恨便对宗问真道:‘你也要逃吗?天下第一,不过笑话!’,
却见宗问真身后剑匣的第十一格翛然打开,第十一剑缓缓飞出,对南宫离恨道:‘宗问真绝不怯战,你值得第十一剑!
’南宫离恨道:‘你不畏战,很好!吾本想让你二人联手以达公平,却不料遇上那个懦夫。
你体力气力皆有亏损,混沌郎君便让你一手一脚,以算公平。’”
“欺人太甚,即便人气力有亏,又怎能这般侮辱武者尊严!”千鎏影不忿道。
北落师门摇头道:“南宫离恨此人向来藐视群雄,若想得他尊敬,必须有相当武力才可。
宗问真十一剑甫出,我便瞬间感受到无匹剑压扑面而来,近处之人竟被这剑压压成片压倒。
我与你爹对视一眼,皆觉此人强到不可思议,全然不见气损力亏的模样。”
“即便这样,仍是敌不过那南宫疯子?”千鎏影有些怀疑,他所见过的高手,不过朝中神将与大儒,
其修为至多只与其不相上下,而更强之人,如醒世三圣与孟九擎之流从未在他面前出手过,他自是触不到那顶尖之所。
北落师门颇为惋惜道:“光论剑术一道,已无人能与宗问真相提并论,即便是如今叱咤风云,声名在外的三教剑锋,也难及他当年高度。
那第十一剑我自问即便与你爹联手也未必能胜,只可惜,他遇上的是混沌郎君。”
千鎏影好奇道:“混沌郎君又如何?”
北落师门道:“混沌郎君出身阴阳门,最透天地大道,南宫离恨更是其中翘楚,宗问真的无匹剑意竟被他以阴阳之理消化无形,难动其分毫。”
听到这里,千鎏影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惊叫道:“那第十二剑!宗问真为何不出十二剑?”
北落师门道:“宗问真的十二剑各有名称,第九剑乃无尘之剑,这第十剑名作无悔之剑,
十一剑称之无败之剑,此剑一出,从无败绩,而第十二剑,名曰——无敌之剑!”
千鎏影悻悻道:“可惜,已尝败绩,何来无敌?”
北落师门点头道:“正是如此,无败之剑被毁,便不再无敌,不再无敌,又如何能出无敌之剑?”
故事至此告一段落,千鎏影却沉浸其中,向往不已的自言自语道:“旷世云决,当真有趣,算来明年便是云决再开之时,
届时若是得空,倒可携小妹一同前往。”
故事虽尽,千鎏影仍是兴致盎然,硬缠着北落师门想要他再说几个有趣见闻。北落师门已觉困顿,
不胜其烦,心中微一计较,突然憋着笑意道:“鎏影,你今年已有二十八岁了吧?”
一听长辈提及年龄,千鎏影顿觉背后一寒,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探问道:“北伯伯你这是……?”
北落师门微笑道:“你不是想让我与你再说些趣事吗?方才正好提到南水,我倒是知晓明年正月十五,
南水陆家那‘天下第一美人’陆晗雪将在得月楼办一场妍诗茶会,各路豪杰都会慕名前往,届时又是年关,
定会热闹非常,你若有兴趣,我可为你安排个座儿。”
千鎏影猛的摇头道:“什么盐什么湿,什么破‘天下第一美人’,还不是被人吹出来的,真人未必会有多美。
再说,南水那边多是臭穷酸,我老粗一个,提不起兴致!”
北落师门笑道:“那陆晗雪我倒见过一次,还真非被人吹捧,乃是名副其实的美人,即便我们孟掌教的夫人霍青丝声名在外,
在我看来也要逊她三分。我听闻那陆晗雪不但琴棋书画各有精通,还酷爱排军布阵,
通晓兵理,为此她还特意拜青鸾神将为师,研习兵法精要,可谓当世第一奇女子。”
千鎏影更觉北落师门“不怀好意”,不禁把脸一绷,防备般问道:“您说这些作甚?”
此问正中将神下怀,北落师门微笑道:“那女子喜爱兵阵,定然不会嫌弃你这老粗将军,
正好你也未娶,不如我来做媒,为你去说这一桩亲事。”
千鎏影惊的一跃而起,连忙摆手,语无伦次道:“别,别!北伯伯您怎么能和下九流的媒婆一样与人说亲?多掉身价!”
北落师门见他反应有趣,便也顺着反问道:“怎么?以本侯之位,你还怕我说不成这桩亲?
鎏影啊,你莫要害羞,所谓男大当婚,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该是成家育子之时,不如就听本侯一言。
你若能将她娶回,能得陆家背后雄厚财力支持不说,来日军中说不定还能多个参谋,夫妇同征,定会传为佳话。”
千鎏影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您可别乱点鸳鸯谱,那南方水乡的女子娇娇柔柔,胳膊用力一拧都怕能断掉,怎能受得了我这老粗?
再说,我军中……也不缺参谋啊!我……我还是先回去了!”说罢便转身头也不回的往自己营中走去,留下北落师门一脸得计的坏笑。
千鎏影前脚刚走,便有将星营兵士前来禀报:“侯爷,兄弟们已将地道搜遍,并未发现药王踪迹。
另外,我们沿血迹追踪,但那人脱逃极快,待我们追出密道,人已不见踪影。”
北落师门面色瞬间一凝,回复到往日的冷峻,道:“知道了,可有孩子受伤?”
那兵士回道:“不曾,地道之中并无暗器机关之流。”
北落师门应道:“那就好,找不到便算了,让孩子们早点歇着,明日再清点战利品不迟。”
那兵士领命而去,北落师门拉上门帘,脸上竟现出强忍怒意般的愤恨 厉色,
咬牙小声道:“徐如玉!这次算你走运,楚棠之死,我定会彻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