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开始聊曹司空对汉室的态度,聊满宠对兖州吏治的态度和未来的政策制度,不知什么时候人堆里就传出一阵轻叹,说:“无利可图啊!”
劝导他们专心做事的声音当然也不少,当然在‘曹操是明公,跟着他干有前途’的这类主流声音下,也会有几个私下里的声音小声的提到‘袁绍’、‘刘表’之类的词汇,这类声音当然是小的不能再小了,他们彷佛是光幕之下影藏的那些许阴影,在蛰伏之际还不忘挪动一番他们蠢蠢欲动的身子。
然而这些说到底只是一群文官在某日黄昏里,因为迎接他们的主公而在城外官道上,站的实在太无聊了,所引发的一段牢骚罢了,这段牢骚不会以任何形式被记载下来,也不会对今后的局势产生任何影响,因为说这些话的人虽然有些能力,但他们的能力还不足够被历史所铭记,这群人里面唯一一个史书记载的人物,竟然只是因为他向历史名人刘备索贿不成反而被打了一顿屁股所致。
他们的故事被掩盖在历史的尘埃里,不得而知了。人们只能凭借在那夕阳下、马道旁,人头攒动的一点画面去任凭想象其中发生的故事,产生的对话,以及那一面面陌生却又确实存在过的面孔,然而在这些文官武官,将士平民的前头,有这么三个人却是实实在在被历史所铭记的。
站在这座旧王朝的新都上,三十八岁的刘备早已洗尽旧时的铅华,目光中没有了十四年前鞭打督邮时的戾气与恨意,平静的表情下,目光所及处是秩序井然的曹军,从两道旁分列走开的士、农、公、商,分布在道路两侧错落有致的宅院以及延申到道路尽头的那座宫殿背影,孩童们在巷井里奔跑喊叫着玩耍,不时的指了指军队最前面的一根又高又长的木桩,吕布闭着眼睛的头颅挂在上面晃啊晃的,不远处的街道上,几个布衣男子抽出刀枪开始往道路中央走,满宠的县兵持刀喝骂着冲了过去。。。
乱世中的新都,又乱又和平。
刘备的身旁,那个大高个子的黑脸壮汉还在不停的瞎咧咧着,他说:“大哥,怎么十多年过去了,咱们都混成州牧、刺史,将军了,那个家伙还在做督邮啊,哈哈哈哈,俺看他也不怎么样嘛!”
他左侧的一个红脸壮汉扯了扯他衣袖:“三弟,慎言,慎言,这里是天子脚下。。。”
不过他旋即又捋着胡须翻了个白眼,头都快仰到后面的说道:“呵,那种家伙,又怎配与我兄弟三人相提并论?大哥当年打他一顿,那是抬举他!”
“可不是?二哥看人的眼光就是不一样,比俺高出一大截!”
两兄弟在马上咋咋呼呼的说了一大段,不时还会把刘备给扯进来强行开三人小聚会,商量着进了城先去拜会谁,又该吃些什么,以后想做些什么,提到汉帝时兴奋,提到曹操时沉默,刘备听他们说着,不时微笑着附和一下,嘴里总是‘贤弟,贤弟’的喊着,有时候说到激动处,毛手毛脚的张飞就会送给刘备或是关羽一碇肉拳,这个时候刘备一般会闪躲,关羽一般会和他过招,有时候不小心打到马身上,那匹战马也只会转头看张飞一眼,然后哼出一响鼻马气,一脚踢在张飞的大黑马身上。。。。。。
这已经成为兄弟三人十多年来戎马生涯的常态。
远处的喊杀声逐渐平息,驰道上洒着一片深红,巷井中有小吏快速的跑过去熟练的擦拭着,等到军队经过那里的时候,驰道上已经被铺了一层薄薄的水渍,上面的血迹变淡了不知多少,刘备与两位兄弟聊着,这边曹军中也不断来官吏通报着消息,大概是给他置办的宅院,这几日要参加的大人物的宴席,以及接下来一些会面,职务上的安排,等等等。刘备应对如流,目光不经意的瞟了一眼远处宫廷的背景,他说道:
“朝会呢?曹公可有说过何时让备等上朝面见陛下?”
“刘府君怎的不知么?明日啊,司空每次出征得胜归来都会携诸臣一道上朝恭贺,明日的朝会府君便能面见陛下了。”
“明日么?”刘备愣了一下,他以为曹操不仅会架空自己,也会断绝自己与汉王室中枢的往来,如今看来,倒是他小看了曹操的气度。
郭嘉揣摩着刘备的神情,笑道:“刘府君这是。。。紧张了?”
“紧张?哈,是有些,我年轻的时候,对汉室只有一个粗浅的概念,等到弱冠之后,天下就乱了,几十年来忙着逃命,保命,挣命,到而今终于来到帝都,要面见陛下了,倒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刘备看了郭嘉一眼,这个聪颖的年轻谋士正以一种审视的笑容看着他,他继续说道:“郭祭酒少年英才,你心目中的汉室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郭嘉看着刘备,这时反而笑出声来,他道:“刘府君心目中的大汉,莫非真如《礼记·礼运》篇中所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谓大同者呼?”
他说着,又指了指这座城市,接着道,“可是在奉孝看来,当初的大汉洛阳,比之如今的大汉许都,又有多少差别呢?无非便是看谁来治罢了,君亲臣贤,则天下大同,君昏臣恶,则天下大乱。刘府君或许觉得曹司空在徐州屠杀百姓是恶,让士兵肆意掠夺是恶,然这天下大乱的源头又是从何而来呢?”
“郭祭酒是想说。。。如今天下大乱的根本诱因是桓、灵昏乱,时至今日,这些昏乱就得让百姓自己来承受?”
郭嘉摇摇头,笑道:“桓、灵之昏或许是其诱因,然真正让这天下变成如此模样的,恰恰是汉室在制度上的不足。大汉四百年,原本的君轻民重变成了今日的君重民轻,原本的天下为公变成了天下为私,说好的清正廉明最后却成了官官相护,皇室在腐朽,贵族在腐朽,有学问的人在腐朽,上面的人腐朽干净了,下面的人又拿什么来活?明公便算不杀他们,他们也会被这世道逼死,今日这山盗贼来抢,明日那地军阀来征。这世道,是吃人的啊。”
“就是因为这世道吃人,所以,才需要我们,才需要我们来拯救黎民!”刘备的声音在这一刻有了微微的提高,他其实还想说的有很多,只可惜他面前的这人,是曹孟德的郭奉孝,而不是他的诸葛孔明!
“没错,我们确实可以拯救黎民于水火,复大汉于社稷。可是若干年以后呢?谁又能保证,新生的大汉不会有朝一日再度变得腐朽,再度官官相护,再度欺凌百姓,再出一个桓灵之君?”
“大汉如今的制度,保证不了这些!如此周而复始,王朝兴替,《礼记》中所言的天下大同岂非一个笑话。。。汉室岂非。。。”郭嘉一直在看着刘备,话语冷冷的停在此处。
刘备则微微愕然的看着他,良久嘴中才蹦出一句话。
“你与曹司空,是想改制?”
风中拂过这句话的余韵,汉旗仍在旧时代的中原上飘摇,夕阳西下,夜空划过跟许多年以后一样的星辉,岁月悠长,从幽州起事一路到徐州兵败,刘备经历了在乱世中的种种劫难,也明白了即便是汉王朝最鼎盛的时刻,有些问题同样不能被彻底杜绝,天下没有完美的制度,没有完美的人,于是也就不存在不衰朽的帝国,不灭亡的王朝。然而此刻却有位铄古切今,惊才艳艳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扬言着要改变这一切,这是何等的气魄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