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超忍不住质询,石敬瑭也不含糊,理直气壮地宣称儿郎们性命要紧,坚决不与对手玩硬的。
单超没想到这披云大汉看似豪勇,竟然胆小如鼠,寒声道:两军相逢勇者胜。
阁下一味坐守,难道要静观其败?没错,石敬瑭大咧咧道:反正他们也逃不了,大伙就对着耗呗,谁怕谁啊?眼下我等已然占了上风,正该趁其立足未稳,一举破敌!差矣!差矣!石敬瑭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既然咱们已经占了上风,干嘛还要跟他们玩命?吃饱了撑的?单超拿手一指,我等四倍于敌,竟尔不敢一战?石敬瑭挑起拇指和小拇指比了比,压低声音道:君侯说了,里面有六个光头,方才你也看见了,连卢老五都吃了亏。
那帮秃驴都是不要命的疯子,丧失理智了都,跟他们玩命,划不着啊。
单超吸了口气,我上!你?石敬瑭上下打量了单超一眼。
单超身为阉人,平生最恨被人看不起。
他压下伤势,抬手一召,一柄被人丢弃的环首刀从雪中跳出,落在手中。
好!石敬瑭拍手叫好,漂亮!漂亮!公公请便,我等在下面给公公呐喊助威,保证声音高高的。
第五章单超脸上青气浮现,没想到阳武侯手下的卫队长,竟然是这么个不要脸的惫赖货。
秦桧笑着打圆场,单兄莫怒。
老石也是好心。
有道是困兽犹斗,那些贼秃暴起伤人,折损了兄弟倒在其次,怕的是他们一味求死,不留活口。
单超道:这要耗到什么时候?石敬瑭拧眉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瞧我的!石敬瑭拢起双手,扯开喉咙叫道:上面的兄弟听好了!我们君侯说了,他与诸位无冤无仇,只与那帮秃驴不共戴天!只要诸位兄弟弃暗投明,石某保证,既往不咎!杨兄弟、伊兄弟,你们别怕!大伙都是给人办事的。
顶多是从犯!再说了,你们也就杀了个书生,郭大侠全家是谁杀的?天子啊!这账怎么也算不到你们身上!我石敬瑭拿性命担保!绝不让郭大侠动你们一根汗毛!单超面颊抽动几下,这人满嘴跑马车,牛皮吹得惊天动地,问题是吹得这么天花乱坠,能蒙住人吗?单超只是腹诽,秦桧已经厉声斥道:荒唐!一派胡言!石敬瑭怒道:我是敬上面几位兄弟都是好汉,保他们一命怎么了!秦桧高声道:杨伊二人是罪魁祸首,岂能轻纵?石敬瑭叫道:姓秦的!我看你是想捞钱吧!别以为我不知道!郭大侠为了他们两个,可是开出两千金铢的悬赏,外加一枚江湖令!秦桧赶紧拦住他,闭嘴!说什么江湖令?我偏要说!石敬瑭叫道:不管是谁,只要拿到江湖令,就能换郭大侠一次天大的人情!万金难求的好东西!要不是郭大侠说了只要活口,我哪儿会等到现在?早把那两家伙给剁了!秦桧顿足道:你自己知道便是,为何要说出来?万一他们动手拿下杨伊二人,哪里还有我们的机会?我不是想把他们引下来吗?你偏要拆我的台!得!金铢面前无父子,我跟你也论不着!大伙各凭手段,发家致富,就看这一铺了!急什么?有财一起发!难道上面的兄弟抢先拿住人,你还能不认?当然得认啊!要不我着急呢?石敬瑭拉起秦桧的手,往自己腰里一按,挣扎着吼道:别拦我!别拦!拿到悬赏,金铢我分你一半!两人口沫横飞,吵得一片山响,忽然间两人齐齐闭了嘴。
角楼上传来几声刀锋交击的震响,接着有人一脚踢碎窗棂,跃上窗台。
楼内有人叫道:杨七!别中了他们的奸计!我呸!姓伊的!你是想拿我换自己的前程吧?偏不如你的愿!杨七挥刀从角楼上跃下,他两眼满是血丝,眼角突突直跳,暴喝道:挡我者死!兄弟别怕!我来接你!石敬瑭说着飞身跃起,反手从肩后绰下长矛,一矛刺穿了他的琵琶骨。
我佛慈悲!阇都诃那!头顶一声大喝,一个身影疾掠而下,身在半空,气势便急剧攀升。
放!石敬瑭狂叫一声,两支大黄弩同时射出,弩尾挂着一张大网,在空中陡然张开,将那名僧人整个罩住。
半空中溅出无数血箭,却没有预料中的巨响。
大网裹着那名假扮成死士的僧人,像块顽石般坠落在地,正掉在单超脚边。
单超低头看时,只见网上带着无数寸许长的钢针,在那僧人周身上下刺出无数血洞。
他真气涣散,全身的精血飙射大半,只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
石敬瑭将杨七四肢扭断,得意洋洋地拖过来,与秦桧互击一掌,吼道:漂亮吧!哥儿们这网专破内家真气!想跟我玩命?没门!单超沉默片刻,最后拱手道:单某孟浪了。
石敬瑭哈哈一笑,正要吹几句牛皮过瘾,角楼上忽然传来一片惊呼,那些死士疯了似的从角楼四面跃下,一个个面容扭曲,似乎楼内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角楼内,几名黑衣人摘下面具,扯开兜帽,露出光溜溜的头皮。
他们分据四方,双手合什,盘足趺坐,齐声念诵道: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随着众僧的念诵,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仿佛潮水一样在众人身上激荡着,越来越澎湃。
周围的死士见识过这些僧人激发全身精血,悍然自爆的手段,见状立刻四散奔逃。
他们不是怕死,但被这帮疯子炸得粉身碎骨,死得连渣都不剩,未免太冤了点。
石敬瑭等人早在下面守着,见他们一窝蜂钻出角楼,立即抢上拦截。
两名死士一前一后落在墙头,前面一名戴着银制面具的汉子足尖一点,箭矢般往外冲去。
另一名死士紧跟在他身后,挥起尖刀,一刀刺穿了他的大腿,然后抬肘击中他的后心。
前面那名死士鲜血狂喷,从墙上一头栽下,伏地不起。
后面的死士扑上去扭住他的手臂,嘶声道:我抓住他了!他是伊震!干得好!石敬瑭大赞一声,飞奔过来,一矛刺穿了那名死士的喉咙。
那名死士抓住颈间的长矛,喉中咯咯作响,眼中惊喜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石敬瑭根本就没答理他,一脚把尸体踢开,咧嘴道:运气!运气!抓住两个活的!单超道:郭大侠真有悬赏?石敬瑭长叹一声,有就好了……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摸着下巴,琢磨道:哎,老秦,要不咱们想个啥法子敲郭大侠一笔?秦桧还没回答,单超便冷冷道:郭大侠身无长物,只怕敲不出来什么。
石敬瑭一拍大腿,可不是嘛!老郭不聚财,敲也是白敲。
可惜,可惜。
秦桧目光从场中掠过,忽然精芒一闪,不对!多了一个人!石敬瑭倏然一惊,双方对峙这么久,有多少对手,早就数得清清楚楚。
困在角楼上的一共十三个人,其中六名僧人,七名死士。
杨七和一名僧人先后从楼上跃下,还剩十一人,其中六名死士。
可眼下除了自己脚边两人以外,还有五人正分头突围——有一名僧人混在其中!单超黑袍一卷,擎出环首刀,往一名戴着面具的死士拦去。
小——石敬瑭刚一开口,头顶猛然传来一声巨响,角楼上半截整个爆开,数不清的血点混着木屑四处迸射,仿佛下了一场血雨。
那名朝单超冲来的死士似乎被血雨吓到,往旁踏了一步,身侧空门大露。
单超抢到机会,立即猱身上前,刀锋斜挑,往他颌下斩去。
那名死士没有闪避,反而从容挥手,像是主动把手臂递到刀锋下一样,从袖中挥出一串念珠。
那串念珠全部打到空处,对单超毫无威胁。
站在单超后方的石敬瑭却脸色大变,一个鱼跃,拚命用长矛挑去。
念珠中间的丝线早被捻断,虽然被石敬瑭击飞数颗,仍有十余颗穿过矛影。
单超身后,那名被困在网中的僧人尚未气绝,十余颗念珠鱼贯而过,将他头颅打得粉碎。
场中血光乍现,为纷飞的血雨添上一抹殷红。
单超手起刀落,将那名死士挥出的手臂齐肘斩断,刀锋去势未绝,击飞了他的面具。
黑沉沉的铁制面具后面,是一张年轻的面孔。
那名僧人面带微笑,用仅存的左手扯开衣衫,一个血淋淋卍字正在他胸口的皮肉上霍霍跳动。
能清楚看到,他皮肤下细小的血管正疯狂地充血,就像一堆青紫色的蚯蚓不停扭动,鼓胀欲裂。
他脸上绽出圣的光辉,就像殉难的圣徒一样,用无比虔诚的口气轻柔地念诵道:阇都诃那……石敬瑭长矛扫来,重重打在单超腰间,将他击得横飞出去,然后伏身往地上一滚。
两支弩箭几乎贴着石敬瑭的背影疾射而出,一张大网猛然张开,罩住那名年轻的僧人。
他皮肤下鼓胀的血管被钢针刺破,蓄势待发的精血如同无数细小的血箭,剧烈地迸射出来,那僧人急剧攀升的气息瞬间变得紊乱。
他张开仅存的左手,牢牢护住头脸,脸上的皮肉鼓胀起伏,接着呯的一声,头颅爆成一团血雾。
石敬瑭爬起来,悻悻啐了一口,晦气!六名僧人,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甚至没有一具全尸,自己的脸面算是丢到姥姥家了。
试图突围的死士无一逃脱,石敬瑭心情不好,也没有留活口的打算,除了杨七和伊震两个,其余全部砍了脑袋,逐一检查是否还有光头混在里面。
正忙碌间,树梢升起一股浓烟,在晦暗的天际下越升越高,越来越近。
单超岩石般的面颊抽了一下,是复道。
石敬瑭道:谁放的火?秦桧凝视着浓烟,缓缓道:必是主公。
单超不知道他为何能如此笃定,疑惑地看了过来。
眼下能放火烧毁复道的,无非吕氏、刘建与主公三方。
秦桧道:吕雉远遁,吕氏在宫中即便尚有余党,此时也自顾不暇。
假若他们放火试图脱身,也只会选择宫阙,而不是架在半空的复道。
刘建眼下占据两宫,更没有理由烧毁这条连通两宫的捷径。
吕氏和刘建都被排除,唯一有理由放火的只剩下程主公。
虽然放火的理由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想,南宫的局势绝不乐观。
石敬瑭忽然抬起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此时场中只剩下殇侯的卫队,石敬瑭一抬手,立刻安静下来。
北寺狱周围的松林无风而动,枝叶上的积雪簌簌而下。
接着,一张凶狞可怖的面孔从树后探出,冷冷看了过来。
它獠牙翻出,巨大的鼻翼微微鼓动着,仿佛一头野兽正在嗅探空气中飘浮的血腥气。
绷的一声,架在墙头的大黄弩猛然一震,一枝标枪般的弩矢撕开空气,呼啸着往那张面孔射去。
那名兽蛮人半身从树后探出,双手抡起一柄铜轮般的巨斧,肌肉鼓动着,一挥而下,将弩矢狠狠劈开,然后盯了众人一眼,腾身往后跃去。
松枝像潮水一样摇晃起来,不知有多少兽蛮人在林中穿行,他们没有靠近,而是折向密林深处。
快撤!石敬瑭道:那帮牲口闻见味道,一会儿就会杀过来,这破地方不能待了!走!快走!绕路,别跟他们碰上了!…………………………………………………………………………………云丹琉四下看了一遍,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程宗扬也觉得怪,秦桧连同殇侯的卫队足有五六十人,可他们一路走来,不但一个人都没遇到,甚至连足迹也没有看到几个。
难道他们是走暗道离开?可北寺狱的暗道是通往永安宫,他们不从宫里出来,反而又折回永安宫,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几名劲装汉子踏雪奔来,他们都是郭解的追随者,方才四下看过之后,找到许多蛛丝马迹——吕氏死士的尸首,四散逃亡的足迹,胡人巫师的靴印,甚至还在树上发现大量兽蛮人遗留的痕迹。
程宗扬心里猛跳了一下,自己杀死古格尔之后,那批兽蛮人就从南宫销声匿迹,没想到又到了北宫。
吕雉既然是隐藏的羽族,很可能与这些兽蛮人有私下的交易。
他们在北寺狱出现,也许正是出自吕雉的安排,用来围杀刘询。
但古格尔被杀,导致他们行程被延误,而吕雉又败得太快,双方才错过了。
如果遇到兽蛮人,秦桧等人选择从暗道离开,也并非不可能。
问题是那些兽蛮人会不会此时正在暗道里面?自己要是钻进去,跟那些兽蛮人来个狭路相逢,那就成自投罗网了。
你想多了。
蔡敬仲把折扇摇得跟蝶翅一样,暗道才这么宽,兽蛮人要钻倒是能钻进去,可手脚都伸不开,不成活靶子了吗?程宗扬顿时恍然,兽蛮人身材庞大,暗道的空间对人类正合适,他们钻进去就过于狭窄了。
程宗扬道:我们去暗道!郭解是草莽豪杰,对宫中并不熟悉,一切由程宗扬作主。
他留下两名兄弟,守住出口,然后带着三名兄弟,与程宗扬、云丹琉和蔡敬仲一同进入暗道。
这条暗道从永安宫通往北寺狱,几乎是斜穿了整个北宫,而且深入地下,又长又深,不知道是因为年深日久,通风孔被堵住,还是根本就没有修,暗道内空气极少流通,有些地方甚至连火把都点不着。
对寻常人而言,这样的暗道无异于死地,但对程宗扬而言,倒是减少了他们撞到生人的可能。
一刻钟之后,来到暗道最深处,在程宗扬提醒下,众人小心涉过齐膝深的积水,然后地势逐渐升高。
程宗扬无从判断方位,只能大致推算此时已经越过北宫的中轴线,靠近德阳门后的东阁,然后是章德殿、建礼门、云龙门后的延休殿、安昌殿、景福殿……再往前,便进入永安宫的范围之内。
程宗扬找了个空气尚能接受的位置停了下来。
一直走到这里,也未曾发现暗道内有大队人马行走的痕迹,基本可以确定秦桧等人并非从暗道撤走。
那么是回头再去找人,还是索性潜去太后寝宫,干掉剑玉姬?眼下正是分秒必争的紧要关头,回头找人等于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虽然安全,但太过保守。
直接去干掉剑玉姬,又太过激进。
万一失手,再想逃回来可就难了。
犹豫间,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
泥土簌簌落下,然后吱哑一声,头顶仿佛打开一扇天窗,一股新鲜的空气涌进暗道。
一个人影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痛哼,然后有人跃了下来。
前面那人急促地喘息几口,苍声道:我……我不行了……别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程宗扬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与同样诧异的云丹琉对视了一眼。
来人显然没有想到这条久不通风的暗道内会藏的有人,他扶起重伤的同伴,让他能呼吸到顶部流入的空气,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支银管,用力晃了几下。
银管顶端绽放出一层清冷的幽光,映出两个人影。
倒在地上那人肩膀被利刃劈开,伤口直达胸前,眼看是不活了。
另外一人脸上蒙着黑布,黑色的夜行衣上沾满鲜血。
那名伤者喘息道:那贱人阴狠……狡诈……翻脸无情……少爷,你不用管我……快走……你这好端端的,说什么疯话呢?蒙面人道:这点小伤也算回事?你是看不起我啊。
瞧这是什么?大还丹!蒙面人掏出一颗火红的丹药,虽然比不上赤阳圣果,但治你这点小伤还不跟玩似的?一颗下去,保你活蹦乱跳。
这是少爷的护身灵……药……我不能……少废话!蒙面人不由分说,将丹药塞到伤者口中。
丹药入喉,伤者气息渐缓,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蒙面人喘了口气,刚直起腰,身体忽然僵住。
黑暗中有人咳了一声,一个人影缓缓走出,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陶五爷,真是幸会。
蒙面人呆了片刻,然后一把扯下黑巾,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妈啊,吓死我了……老程,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还想问你呢,程宗扬道:你不是不进洛都城吗?怎么都钻到永安宫底下了?这事儿说来话长……陶弘敏往后看了一眼,止住话头,这几位是?云大小姐,五爷见过的。
程宗扬跳过蔡敬仲,这位你多半也听说过,郭解郭大侠,那些是郭大侠的兄弟。
陶弘敏本来被蔡爷那身打扮闪得眼花,听到郭解的名头,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起身像模像样地一拱手,原来是郭大侠,久仰!久仰!我叫陶弘敏,跟程爷一样做生意的。
我从小就仰慕郭大侠,铁肩担道义,布衣傲王侯……寒暄的话咱们先省省,程宗扬打断他,改天腾出时间,专门让你说个够。
你先说说,怎么会在这里?还用说吗?你瞧我这倒霉样……陶弘敏仰天长叹,被人坑了啊。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听起来好像很有趣呢。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
陶弘敏道:两年前,太平道的人找到我,想借笔款子。
我对他们鬼鬼那套没兴趣,就回绝了。
谁知他们找到总商会,商会出面,让钱庄给他们放了笔款子。
一来二去,也算熟了。
两个月前,他们来谈一笔大生意,你猜是什么?刘建。
陶弘敏抚掌道:程兄果然通透!没错,就是刘建。
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来,我们晴州商会在汉国吃了无数苦头,吸血最狠的,就是吕氏。
眼下有机会扳倒太后,肯定不会错过。
坦白说吧,刘建交结宗室,是我们出的钱;招揽门客,是我们出的钱;收买眼线内应,是我们出的钱;兵甲武器,还是我们出的钱;甚至我们还花重金从晴州雇来了三支佣兵团——出物、出钱、出人,我们全都干了。
程宗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可得恭喜陶五爷了,一本万利啊。
恭喜个屁!陶弘敏咬牙切齿地说道:刚拿下永安宫,刘建那混帐就翻脸了!哦?太平道那帮妖人趁我们不备,突使杀手,要不是楚伯舍命相护,我也逃不到这里。
程宗扬这才留意到,那伤者蒙面巾下露出的胡须略显花白,已经上了年纪。
楚伯是我们陶家的世仆。
他行事周全,事先花重金买通了宫里的内侍,得知有条暗道可以藏身,算是留了条后路,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更没想到会碰上程兄和郭大侠。
陶弘敏摊开双手,我这边已经说完了。
程兄你那边……你要不说,我绝对不问,只要你别把我灭口了就行。
我这边也好说。
程宗扬道:跟你一样,我也做了笔生意,只不过投的是长秋宫。
陶弘敏沉默片刻,叹道:程兄这生意独辟蹊径,眼光胆识别具一格……小弟佩服。
别佩服了,我还没说完呢——跟你一样,我也亏大了。
怎么回事?程宗扬一边紧紧盯着他的反应,一边道:长秋宫出事了——要不我会找到这里?陶弘敏一点就透,你是……打算翻本?陶兄呢?我?陶弘敏苦笑道:我是一赔到底,想翻本都没机会了。
看来陶弘敏对长秋宫的变故并不知情。
他要面对的局势与自己完全不同,自己只要能救回赵飞燕,这生意照样有得玩。
而陶弘敏是押下的筹码自己反水,根本没有翻盘的希望。
陶五爷有没有想过,假如换换筹码呢?陶弘敏凝视着他。
程宗扬不再兜什么圈子,迳直问道:晴州的雇佣兵听你的吗?你是说……程宗扬张开双臂,长秋宫欢迎你!…………………………………………………………………………………北宫。
景福殿。
刘建一手按着天子剑,正焦急地绕殿疾走。
接连数日未曾合眼,他却毫无倦意,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满是病态的亢奋。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刘建的脚步声越来越急切。
原本在殿中伺候的宫人内侍都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地板,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刘建忽然停下脚步,你就是张恽?正是奴才!张恽呯呯呯一连磕了三记响头,直磕得额头见血。
作为俘虏,张恽被带进北宫时还抱着一丝侥幸,但此时,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
二十年来,太后就是他们头顶唯一的天。
眼下,天塌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片天。
张恽不敢相信把持朝政多年的太后居然会失势,可刘建一路直驱入宫,直到踏进与永安宫毗邻的景福殿,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他知道太后早已颁下懿旨,称江都王太子刘建人品贵重,德才兼备,可继帝位。
同时宣布太后本人将移居长信宫。
张恽怀疑懿旨是伪造的,但这比懿旨是真实的更可怕。
懿旨为真,则太后尚在,假若连懿旨都是假的,太后只怕……想到此节,张恽又用力磕了几记响头。
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能讨得一丝生机,张恽不在乎给刘建再多磕几个头。
刘建咯咯笑了两声,声音急促而空洞,殊无喜意,更像是夜枭在林中的鸣叫,让人头皮发麻。
你是服侍过两朝天子的老人了……唔,有功之臣。
张恽以头抢地,泣声道:奴才不敢!有功之臣?开什么玩笑!自己有功也是为太后办事的功劳,在天子面前不仅无功,反倒有罪。
圣上这么说,是嘲讽还是记恨上自己了?刘建又咯咯笑了两声,笑得张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环佩轻响,一股香风飘进殿内。
张恽身上一轻,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终于消失。
劫后余生,他止不住地哆嗦起来,背后全是冷汗。
太子妃成光款步进殿,她一手捏着鲛帕,红唇紧紧抿着,紧张的眼中隐隐透出一丝喜意。
刘建急切地问道:如何?成光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刘建先是愕然,旋即大喜过望,叫道:天助我也!成光嫣然一笑,然后屈膝跪地,双手捧起酒樽,举过头顶,娇滴滴道:臣妾为天子贺。
刘建接过酒樽,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
他原本并没有太多念头,来到北宫之后,才得知那位事事处处算无遗策,犹如鬼的仙姬这次竟然吃了大亏。
仙姬挟持太后,随即鸠占鹊巢,隔绝内外,只留下几名信奉太平道的内侍传递诏令。
然而不久之后,那些内侍便传讯说宫内生变,但语焉未详,只说遭到吕氏暗藏在宫中的死士突袭,死伤惨重。
听说永安宫还有刺客,刘建更不敢轻易涉足,于是选择景福殿驻跸。
他放心不下,专门打发成光前往永安宫探听虚实。
那几名内侍不知内情,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到成光,如遇救星,赶紧过来请示。
成光在寝宫内只看到满地尸首,不但那位仙姬不知所踪,连平日出面联络各方的齐仙子也踪影全无。
天意!简直是天意!刘建欣喜欲狂,自己早已对那位仙姬忌惮无比,只是为了帝位,不得不虚与委蛇。
随着帝位越来越近,自己心下的忌惮越来越深,一想到那位仿佛无所不知的仙姬,便如同芒刺在背,坐卧不安。
谁知天降鸿福,紧要关头,给了自己一个摆脱桎梏的良机,果真是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刘建心潮起伏,一时觉得最好让那位仙姬与太后都死个干净,一时又觉得就这么让她们死了,未免可惜……刘建举樽一饮而尽,然后将金樽往地上一摔,传朕旨意!先帝失德,海内动荡。
跳踉之徒,犹举螳臂。
朕已命中大夫魏疾讨之!钦此!第六章南宫。
玄武门外。
光的一声,霍去病将灌满鲜血的头盔扔在地上。
刘建军对长秋宫的进攻,可谓金鼓震天,声势浩大,结果只是佯攻,根本就没几个人。
他带着长水军的精骑突袭凉风殿,却只扑了个空,刘建早已移驾北宫。
紧接着复道失火,两宫震荡。
金蜜镝看破刘建军佯攻的虚实之后,一改稳健的作风,羽林、期门诸军尽出,狂飙突进,一举夺回玄武门,并且与被困在平朔殿的隶徒联络上,合兵一处。
刘建军的主力已经移往北宫,此时两军隔着两宫之间的广场遥遥对峙。
洛都城内,通连南北二宫的复道长近七里,除去宫内的引桥,两宫的距离四里有余,此时双方各自前出一里布阵,两阵之间相隔两里,视力差一些的,连对方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霍去病单骑立在阵前,他扔下头盔,解下创痕累累的铁甲,接着是被鲜血浸透的锦袍,衣内御寒的狐皮褂,贴身的布衣……裸露出精悍的上身。
他胸前被利箭射中,箭矢已经拔去,留下一个酒盅大的伤口,兀自渗血。
风雪卷过,霍去病纹丝不动,他只穿着一条血红的纨裤,精赤着上身骑在马上。
他身型矫健,肩宽腰窄,从后面看来,如同一个倒三角,结实的肌肉犹如钢铸,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
扔下甲衣,霍去病没有换上新甲,而是拿过一只皮囊,将凉水兜头浇下。
然后抄起一条布巾,在两军阵前慢条斯理地擦去身上的血迹、汗水、烟尘……对面的刘建军悍然打出天子旗,被吕奉先斩断的旗杆被重新接过,还有些摇摇欲坠。
此时旗下的御驾只是一辆空车。
苍鹭所乘的轻车位于御驾之前,他一手扶轼,一手握着铁如意,立在伞盖下,静静观察对手的布阵。
在他身前,三千军士在北宫朱雀门前摆成一个偃月阵。
最初被刘建收买的中垒、虎贲、步兵诸军连番血战,早已经被打残,眼下全部加起来,能够上阵的还不到八百人。
三名北军校尉中,刘箕、刘子骏被杀,仅存的步兵校尉刘荣为流矢所伤,此时以新任的虎贲校尉陈升为主将,带领残兵聚在旗下,作为中军。
两支来自晴州的佣兵团也被置在阵前。
相比之下,这两支佣兵团一直没有经历恶战,反而趁着宫中的混乱大发横财,不但人马齐全,士气也最足。
因为吕忠遇刺,而选择归附刘建的越骑军本是汉军最精锐的骑兵,但在阿阁与吕氏乱军血战连场,伤亡惨重,眼下还能够作战尚不足百骑,不得不与唯一编制还算完整的屯骑军合编一处,被布置在战场右翼。
在这种大范围的战场上,骑兵是用来迂回和包抄的不二之选,也是苍鹭此战决胜的杀手镧。
越骑和屯骑两军原本的主将分别是吕忠、吕让,此时两人的首级都在宫门外挂着。
刘建多次暗示,想派心腹掌管两军,但苍鹭置若罔闻,最终也没有安排主将,而是由他亲自指挥。
左翼则是刘建召募的门客家奴等一批乌合之众,这一支人数最多,论数量几乎占了刘建军的一半,但战斗力与北军精锐相比,不啻于云泥之别。
这会儿能够拉出来老实布成阵列,已经很对得起砸下大笔赏金的刘建了。
苍鹭同样没有指望这批芜杂之众的战斗力,让他们上阵,无非是充个人数而已。
至于主将,则如刘建所愿,指派了他的心腹魏疾。
对面列出的阵型让苍鹭很不舒服,他们没有拉开战线,而是羽林天军在前,隶徒在后,摆出一个锋矢阵型。
在苍鹭看来,把两支完全不同的兵力强拧在一处,又摆出这种阵型,完全是在瞎胡闹。
一旦前军受阻,后军进退两难,不用打就会自乱阵脚。
况且后面的隶徒还不是什么正规军,装备都不齐,连披甲的都没有几个,自己只要派出屯骑军袭扰,一轮骑射,就能让他们崩溃。
对手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自己本来应该觉得庆幸,可苍鹭心里始终有些不妥当——自己的对手可不是什么新丁,而是车骑将军金蜜镝。
他难道不知道这种阵型就是个笑话?即便羽林天军战斗力更在越骑军之上,一举击穿自己的中军,那又如何?自己背后可是北宫的城楼,羽林天军真杀到城下,难道还能把城墙撞塌?最终的结局只会碰壁而还,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既然阁下求死,不妨送汝一程。
苍鹭计较已定,不再犹豫,举起铁如意,往鼓上重重一击。
陈升拔出长剑,往前一指,出战!虎贲军的战车从阵中驶出,步卒紧随其后,缓缓往对手逼去。
霍去病擦干坐骑身上的汗水,然后丢下布巾,拔起插在地上的长矛,双膝一夹马腹,跃马而出,振臂呼道:破敌!破敌!近千名羽林天军同时催动战马,蹄声犹如雷霆,震彻天地。
金蜜镝并没有在留在阵后观望,而是与长秋宫的期门武士一道披挂上阵,紧跟在羽林天军之后,位于隶徒之前。
己方布阵的不足他比苍鹭更清楚,他选择锋矢阵型的原因只有三个字:不得已。
假如有选择,金蜜镝肯定会摆出堂皇之阵,在攻守中耐心地寻找机会,以最稳妥的方式击败对手。
但就像他夺回玄武门后,不等军士休息,就立即出兵决战一样,他此时已经没有更多选择。
试想两军鏊战之际,两宫同时下诏,甚至皇后的凤驾直接出现在刘建军中,下诏讨逆,不说己方会不会军心涣散,兵无斗志,金蜜镝自己都只能自缚认命。
所以他只能摆出锋矢阵型,以最猛烈的姿态,在第一时间全力出击,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两军虽然都已经苦战多时,一旦交锋,仍然悍勇无比。
两支军队的前锋狠狠撞在一起,刹那间血肉横飞。
霍去病一马当先,闯入敌阵,他转动长矛,右手握住矛尾,左手按住枪杆,一记斜刺推出,锋利的长矛从战车的驭马左眼刺入,透颅而过,从它右眼钻出。
驭马轰然倒地,疾驰的战车立刻侧横过来。
战车上三名甲士一人执辔,另两人挥戈朝霍去病攒刺,可霍去病已经拔出长矛,头也不回地往后杀去。
苍鹭的击鼓声突然一变,变得刚劲而峻急。
右翼的屯骑军闻声出阵,他们催动坐骑,先是小跑,然后速度逐渐加快,最后狂奔起来。
屯骑军没有选择与兵强马壮的羽林军一较高下,而是在战场上划了个弧形,绕到羽林天军背后,兵锋所指,正是位于两军之间的金蜜镝。
战场位于两宫之间,地势开阔,苍鹭又有意压住鼓点,让中军放缓速度。
仅仅是速度的变化,金蜜镝选择锋矢阵型的弱点和恶果便暴露无遗——羽林天军的骑兵高速冲刺,而后军的隶徒全是步卒,虽然有金蜜镝亲率的中军居中维系,但两军仍不可避免的越拉越开,直到暴露出致命的空当。
长水军的胡骑在金蜜镝两侧游弋,充作护卫,见屯骑军扑来,他们远远便张开角弓,不射人,专射马。
金蜜镝的中军则开始加速,在发现露出空当之后,金蜜镝没有再试图用手中微薄的兵力进行补救,而是果断地抛弃了后军。
陈升手心里全是汗水,他属于天子近臣一系,也是最早遭到吕氏攻讦,被迫去职的倒霉鬼。
天子驾崩,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没指望了,谁知入宫吊祭时,正逢江都王太子起事,自己被困宫中。
在乱军胁迫之下,陈升半推半就向刘建效忠。
结果阴差阳错,反倒成了从龙的功臣。
更因为他曾经担任过射声校尉,论起军中资历的深厚,在刘建招揽的臣属中数一数二。
一番风云际会,一个不起眼的去职罪臣,竟然成了新君倚重的主军重将……人生的波谲云诡,真不知从何说起。
更让陈升没想到的是,自己有生之年,居然会与车骑将军金蜜镝刀兵相见,而此时向自己杀来的,竟然是霍家人——自己担任书佐时,偶尔遇到霍大将军,都只能退避道旁,望尘舞拜。
即便担任射声校尉,也是膝行见礼,连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天会与霍大将军为敌。
眼看着霍去病越逼越近,陈升心头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久闻霍少将军英雄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人中之龙。
他双手持矛,口中咬着一柄短刀,仿佛是从血海中杀出的一样,精赤的上身洒满鲜血,跨下的坐骑也是浑身浴血,奔驰间,在雪地上洒下大片大片的血花。
由中垒、步兵、虎贲组成的中军最早投入战场,连日来无阵不与,虽然是汉军精锐,极耐苦战,但已经是久战之余的疲蔽之师,更慑于霍氏在军中的威名,几乎无人敢撄其锋芒。
一开始还有人上前阻拦,但霍去病连斩数敌,余下的纷纷退避——甚至都没人朝他放箭。
虽然霍去病已经深入阵中,放箭容易误伤己军,可连他的坐骑也毫发无损,这已经不是运气能解释的了。
眼看霍去病离自己只剩十余丈,陈升觉得自己手都在抖,他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挥剑叫道:步兵军!列盾阵!虽然一片慌乱,汉军依然令行禁止。
步卒举起盾牌,列成一道横阵,牢牢挡在陈升的战车前。
陈升刚松了口气,却见霍去病丝毫没有减速,而是迎着盾阵直冲过来。
眼看就要撞上,他一磕马刺,坐骑嘶鸣着腾空而起,越过盾阵。
陈升愕然张大嘴巴,然后就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越飞越高,仿佛一直飞上天际。
霍去病一矛刺倒中军主将,错马相过时,顺势取下齿间的短刀,斩下陈升的首级,挂在长矛上,高高举起。
身后的羽林天军士气高涨,狂呼道:万胜!万胜!苍鹭面无表情,汉军对霍氏心存顾忌,但他手中有的并不仅仅是汉军。
随着隆隆的鼓声,来自晴州的佣兵团蜂拥上前。
这些视金铢为信仰的汉子刚刚接到赏格:斩杀此人者,立赏千金!一千金铢,足够寻常人一辈子的花销。
即使挥金如土,也能过好几年痛快日子。
刀口上讨生活,多活一天都是赚的,这样的重赏,足以让所有的佣兵为之疯狂。
比起佣兵的狂热,苍鹭此时格外冷静。
前面的羽林天军已经与中军厮杀在一起,屯骑军也绕到对方侧翼,正在攻击金蜜镝的中军。
此时唯一的危险就是己方的中军支撑不住,在金蜜镝败北之前,就被羽林天军击溃。
天子驾崩之后,两宫连番血战,但无论局势有多危险,苍鹭始终都把屯骑军扣在手中。
此时,他终于把这张底牌打了出去。
加上编入的越骑军,屯骑军总兵力将近八百,而抛开长水军不提,金蜜镝的中军不过四百余人。
即使那帮混杂了各种宫卫的中军都能以一敌二,自己还多出八百匹马。
武库被大火焚烧一空,那些步卒连拒马都没有,平地对攻,踩也把他们踩死了。
眼看屯骑军就要攻破对方中军的防线,一条大汉从金蜜镝身边大步抢出,挥刀将一名屯骑军斩落马下,然后挡住另一名屯骑军刺来的长戟,左手一翻,从腰间数把长刀中拔出一柄,拦腰将对手斩成两段。
他虽然只是步战,却骁勇异常,如同虎入羊群,势不可挡。
赵充国,车骑将军府中长史。
不愧是被称为万人敌的猛将。
但终究只是匹夫之勇而已。
苍鹭拔出一面令旗,往左面一指。
那帮乌合之众也该出动了,只要把他们投入战场,即便是一两千头猪,羽林天军也得费一番手脚才能杀尽。
能给屯骑军争取一点时间,这些家奴全死光自己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左翼的魏疾看到旗号,向苍鹭点了点头,然后对身边的家奴吩咐几句。
苍鹭收回目光,重新注视羽林天军,仔细寻找他们的弱点,不时瞟一眼金蜜镝的中军和后方隶徒之间的距离。
那些隶徒显然也知道局势不妙,正极力追赶,以至连基本的阵型也无法保持。
照这样的速度,等他们投入战场,也只会变成一盘散沙,全无威胁。
忽然身边一阵喧哗。
苍鹭不屑地冷哼一声,霍去病再剽悍,终究不过是匹夫之勇,两支佣兵团,杀他十次也尽够了。
苍鹭随着瞥了一眼,却发现身边的军士们,没有一个去留意正与佣兵血战的霍去病,而是齐齐扭头,望着左边。
苍鹭转过头,瞳孔猛然收紧。
左翼那帮乌合之众正在移动,但不是投入战场,而是向后,潮水一样退入朱雀门。
以苍鹭的镇定自若,此时也仿佛被人迎面重击一棍。
左翼军士的数量占了己方总兵力的一半以上,他们突然退出战场,不但使得双方兵力逆转,更将自己左翼彻底暴露。
苍鹭心下闪过一个念头:金蜜镝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果然,长水胡骑已经转向,徒步的期门武士、殿前执戟、都侯剑戟士一拥而上,用血肉之躯截住屯骑军的铁骑。
摆脱纠缠的长水胡骑挥舞弯刀,狂呼着扑向左翼的空当,最前面一人须发斑白,竟是金蜜镝亲自来战。
旁边的赵充国迈开大步,疾如奔马,紧紧护在金蜜镝左右。
苍鹭薄膜一样的眼皮飞快抖动着,无数兵法、战策、谋略、诡计、诈术……一瞬间涌入脑海,宛如一团璀璨的烟火不断绽放。
可是他找不到一条策略能扭转局势。
也没有一条计谋能把魏疾带走的军士重新召回来。
他终于明白战前刘建为什么颁下诏书,声称跳踉之徒,犹举螳臂,命中大夫魏疾尽讨之——在刘建眼中,自己也不过是个螳臂挡车的跳踉小丑,要被尽讨之。
魏疾并没有亲自出马来讨伐自己这个跳踉之徒,他只是放开左翼,任由自己的螳臂去挡金蜜镝的铁骑。
苍鹭握着铁如意的手掌僵在半空,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人抽干,脸色越来越苍白。
忽然他身体一晃,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仰面向后倒去。
呯的一声,铁如意掉在车上,然后滚落雪中。
…………………………………………………………………………………刘建并非第一次踏进永安宫,但当日那个好不容易才能入觐的诸侯太子,此时摇身一变,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心情与以往截然不同。
让刘建遗憾的是,往日自己费尽心思巴结的太后居然不在,否则观赏她此时的表情,会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刘建的亲信已经将永安宫清理一空,原有的宫人内侍都被驱往别宫。
当初随吕雉前往寝宫的心腹尚有一些被羁押在宫内,但天子圣明,察觉到这是剑玉姬等逆贼的阴谋,妄图把一批充满敌意的奸细留在宫内,于是下令全部诛杀。
刺鼻的血腥气与宫中椒兰、脂粉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让刘建心舒畅,仿佛又回到自己远在江都的宫苑。
宫前的捷报已经传来,眼下的局面一片大好,那帮试图挟制天子的匪类尽遭天谴。
北军伤亡惨重,已经失去利用价值,把他们扔给金蜜镝,回头一并讨平,也免得自己再找理由把他们统统灭口。
金蜜镝虽然屯兵宫外,但与姓苍的匪类大战之后,他手中能动用的人马不过一千余人,自己在北宫的家奴也有此数。
魏疾的战策谋略更在苍鹭之上,有他坐镇指挥,完全可以支撑到勤王之师到来。
若非绣衣使者江充投降,自己还不知道吕氏仍有后着。
太后下诏将破虏将军董卓调到伊阙,作为最后的底牌,结果来不及出手,吕巨君就全军覆没,连太后也彻底倒台。
这张底牌也就此易手,成为自己最大的倚仗——连仙姬都不知晓。
那个破虏将军不过一介武夫,见识短浅,何况太后已然失势,他不向自己效忠,还能如何?到时随便给他一点赏赐,就足以让他肝脑涂地了。
金、霍二人执迷不悟,殊为可恨!两个过气的老东西而已,根本不足为虑。
自己一道圣旨,即刻就能讨平。
刘建登上阶陛,四下环顾片刻,然后坐在御榻上,指着阶陛下方,颇有感触地说道:朕当日就是在此拜见的吕雉。
成光摸了摸身下的锦垫,掩口笑道:此处便是太后凤臀坐过的呢。
刘建哈哈大笑。
待太后归降,就让她来此拜见陛下。
成光用甜腻的声音说道:到时臣妾要她除去冠服,裸身跪拜,好生看看太后的身子有何不同。
想到那具黑色宫装遮掩下的高贵肉体,刘建心下一团火热,如今南北二宫皆为朕所有,吕赵二后若是识趣便罢,若是不识趣……刘建想想就觉得兴奋。
刘建越想越按捺不住,张恽!张恽扑地跪下,奴才在!朕已然入主北宫,一众宫眷,为何不来拜见朕呢?奴才这就去传旨!刘建微微颔首。
张恽刚刚退下,一名内侍小跑着进来,在阶下叩拜道:启奏圣上,有人求见。
说着捧起一块玉佩。
近侍接过玉牌,呈到天子面前。
看到玉佩上的广源二字,刘建有些疑惑,这是谁?成光接过玉佩,笑道:这广源行也不是外人,仙姬历年拿来的钱铢,倒有一半是广源行所出。
没想到他们会在宫里。
一个商贾而已。
刘建不以为然地说着,准备打发他们离开。
成光道:广源行身家丰厚,圣上不妨见见。
刘建想了想,召他进来。
一个面目痴肥的胖子进来,远远对着御榻跪拜,口呼万岁。
我见过你。
成光道:你不是跟仙姬在一起吗?那胖子闻言泣下,一边连连磕头,一边哀声道:求娘娘救命!出了什么事?说吧。
小的庞白鹄,是广源的执事……庞白鹄一番哭诉,听得刘建与成光面面相觑。
原来寝宫的变故并非遭到吕氏死士的刺杀,而是内讧。
剑玉姬和齐羽仙谈笑之间突然向盟友出手,各家情急之下,被迫联手,最终众败俱伤,参与刺杀吕雉的势力几乎死伤殆尽。
庞白鹄侥幸逃生,见天子驾临,才出来拜见。
至于火拚的原因是晴州商会决意向天子效忠,与各家一同辅佐圣主。
剑玉姬却想把天子控制在手中,试图独占利益,由此引发矛盾。
广源行痛定思痛,决定与剑玉姬等人分道扬镳,全力支持天子。
我广源行发誓:从今往后,唯天子之命是从。
不仅如此,除商税之外,每年还将向少府进献十万金铢。
商税进的是国库,进献少府才是往自己口袋里塞钱。
这等好事,刘建自然笑纳。
难得商贾之中,有尔等忠义之辈,朕心甚慰。
虽然看不起晴州那帮利欲熏心的商贾,但瞧在金铢的面子上,刘建还是温言勉励了几句。
庞白鹄视线与成光一触,各自分开,小的还有一事禀告圣上。
哦?剑玉姬动手之前,小的听她手下的使者传讯,说他们劫持了长秋宫的赵皇后,正从密道送入北宫……刘建霍然起身,哪条密道!…………………………………………………………………………………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被挂上旗杆,薄膜般的眼皮半垂下来,失去生命的瞳孔已经扩散成一片模糊的阴影,依稀透出茫然和不解。
就像他不明白金蜜镝为何会选择一个拙劣的阵型一样,苍鹭无法不理解魏疾为何会在此时撤军,把自己出卖给敌人。
难道他们不明白,自己头脑中的兵法是他们获胜的唯一希望吗?自己一死,他们还怎么抵挡金、霍两人的铁骑?就靠那些猪一样的家奴?我还有很多兵法和计谋没有来得及施展啊。
苍鹭用目光不甘地叹息着。
这个蠢货。
霍去病懒洋洋靠在马鞍上,席地而坐,两名投降的军司马跪在他脚边,给他擦拭靴上的血污。
吕奉先道:为什么不让我上?霍去病道:你也是个蠢货!我才不蠢呢!吕奉先左右看了一圈,你们打完了吧?怎么?给我一队人马。
霍去病斜眼看着他。
我去杀江充!吕奉先气恨地说道:那个狗贼,竟然背叛我!要不是他带人投降刘建,我们才不会输呢!来人啊!霍去病道:把吕少爷的嘴巴给缝上。
吕奉先往后退了一步,捂着嘴巴道:干嘛!免得你死在那张破嘴上。
霍去病骂道:还他妈连累我!生死关头,魏疾突然带着超过半数的兵力撤出战场,金蜜镝轻骑突进,战事已成定局。
赵充国一马当先,斩杀刘建军主帅,刘建军中军随即崩溃。
魏疾紧闭宫门,龟缩不出,残余的北军士卒尽数归降。
那两支佣兵团原以为能拿下霍去病,大发一笔横财,谁知局面一溃千里,反而被羽林天军剿灭近半,余下的四散奔逃,有几个身手高明的,试图跃上城墙,反而被城上的刘建军放箭逼退。
战局的变化让霍去病也觉得目不暇接,刘建与苍鹭貌合离并不是秘密,将佣兵团排斥在外,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他连北军精锐都弃如敝履,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底气。
越骑、屯骑原属吕氏嫡系,刘建有所提防也说得过去,中垒、步兵和虎贲这三支北军,可是一开始就追随刘建的,他竟然也一并弃之。
难道他真打算倚仗那帮门客家奴守卫宫城?大胜之余,金蜜镝依然浓眉紧锁。
刘建以舍弃手中整个北军为代价,使得苍鹭兵败身死,可见其狠决。
也许他只是为了剜除毒瘤,才不惜自断一臂。
偏偏歪打正着,保留了大部分兵力,让自己一战决胜,全歼其军的布置成为泡影。
最让他担心的是赵皇后没有出现。
假若赵皇后尚未屈服,那么自己必须立即开始攻城,可军中缺乏攻城武器,要打下北宫,绝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做到的。
而另一种可能就更危险了——刘建另有倚仗,即便抛弃北军和昔日的盟友,也有十足的把握获胜。
果真如此,刘建的倚仗也就呼之欲出了。
金蜜镝道:江充的下落找到了吗?属下方才问过。
赵充国道:吕巨君那逆贼自焚前,江充就率军投降了刘建。
但投降不久,有人看到他被五花大绑地带走。
金蜜镝沉默片刻,董卓确实到了伊阙?赵充国谨慎地说道:我是听卢五这么说的。
不过让我说,董破虏也许会听太后的,但不一定会上刘建那小子的贼船。
子都!冯子都瘸着腿过来,末将在!将此间之事转告大将军。
金蜜镝道:请大将军下令,召诸将军即刻入京,为天子服丧。
随从以十人为限,违令者,以军法行事。
冯子都复述了一遍,然后翻身上马,往尚冠里驰去。
金蜜镝望了眼城楼,准备攻城。
赵充国一挺胸膛,是!第七章程宗扬紧盯着陶弘敏,你不是骗我吧?陶弘敏摊开双手,我骗你干嘛?活得不耐烦了?找死啊!你真的听说赵皇后在北宫?我当时在帷幕外面,里面先是争吵,然后打了起来,听见有人说赵皇后被劫持到北宫什么的。
陶弘敏冷笑道:多半是看我们这些走狗失去价值,刘建才翻脸,打算把我们全都灭口。
真是刘建下的令?太平道不是刘建的人吗?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这可说不准……连成光这个太子妃,剑玉姬都能拿来当筹码,刘建这个太子在她眼里是什么货色可想而知。
与其说太平道是刘建的人,不如说刘建是剑玉姬的人。
剑玉姬才是当家作主的。
你们那么多人打不过一个剑玉姬,也太废物了吧?我们是没想到好不好。
陶弘敏叹道:大意了。
陶弘敏的哀叹程宗扬倒是能理解。
剑玉姬那脸翻得比书都快,别人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好歹还能尝一口。
这贱人是把大棒作成胡萝卜的模样,想吃胡萝卜的,全都吃了闷棍。
自己跟她联手刺杀吕雉,结果连毛都没摸着,半路就挨了一棒。
陶弘敏更惨,又是拿钱,又是出力,总算熬到吃胡萝卜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吃了一大堆亏。
前脚引自己上钩,后脚就把自己下锅。
那边抓住赵飞燕,这边就对盟友痛下杀手。
好像在那贱人看来,耽误一秒钟都是可怕的罪行,效率实在太高了。
程宗扬算是看明白了,对这贱人,就不能搞什么谋定而后动——反正怎么谋都谋不过她。
稳扎稳打更不可取——谁都没那贱女人把得稳。
最好的方法是上去就干!多一点铺垫都算输。
程宗扬专门交待道:见到剑玉姬,千万别废话,直接砍死!…………………………………………………………………………………草秸扎在颈中,带来一阵刺痒。
而赵合德能做的,只是勉强睁大眼睛。
她被装在蒲包里,像货物一样被搬到车上。
透过蒲包的缝隙,她看到自己被带出长秋宫,看到自己被送到相邻的宫苑,看到投降的军士在一位法师指挥下,搬起一根巨大的木柱,从东南角运到西南角。
另一队降卒同样肩扛手抬,将一根木柱从西南角运到西北角。
第三队军士再费力地将另一根木柱从西北角运到东北角……合德不懂他们在做什么,但她认得那位法师,冯源。
可无论她怎么用力,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载着蒲包的大车与冯源擦肩而过,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因为沿途的大车远不止一辆,宫里突然多了几千名军士和降卒,内侍们不得不四处搜罗粮食,运到厨下。
宫娥们轮流入厨,不停歇地烧水煮饭,再运往各处。
一片忙碌中,没有人注意有辆大车拐了个弯,被推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内。
院内有股浓浓的酒味,墙边摆着许多盛酒的木桶。
她看到旁边一只渗着血迹的蒲包被人抬起,放进一只准备好的木桶内。
那是蛇夫人,她遇袭时被弩箭射中,伤口一直在流血。
赵合德想着,然后自己也被搬起,塞进木桶。
木桶很大,里面比自己想像的要宽松,甚至能用抱膝的姿势坐下。
可自己的手脚一点都不能动,只能斜靠在桶壁上。
接着桶盖扣上,砰砰几声,砸上钉子。
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
黑暗中,木桶时而颠簸——这是在车上。
时而一上一下的晃动——似乎被人挑着。
时而桶底传来磨擦声——似乎正在穿过一条狭窄的甬道。
忽然听到滚动的声音——赵合德心揪了起来,她不知道谁在那只滚动的木桶里面,但不管是谁,身体无法动作,只能身不由己在桶里来回碰撞的滋味,肯定不好受。
然后停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得让她以为自己被遗弃了。
周围没有一点声息,那些把她们劫持来的人,似乎全部消失了。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那座仙境般的宫殿里面。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座宫殿时的震撼,那时她对这座宫殿充满了幻想,羡慕每一个能在里面生活的人,想像着姊姊在仙宫过着怎样令人艳羡的生活。
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那时有多么天真。
这座仙宫,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血海地狱,上到天子,下至宫人,都是这座宫殿的祭品。
假如世间有灵,她只想在前许下一个愿望:与姊姊一起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永远不再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
有人叫道:在这里了!那种不男不女的声音,让赵合德心又一次揪了起来。
自己仍然没能离开这座宫殿。
他们还在这里。
旁边的木桶被人撬开,有人说道:不是。
不多时,头顶桶盖发出吱哑吱哑的声音,被人用力撬开。
那人扯开蒲包看了一眼,不是。
不是。
不是……哎哟,这不是皇后娘娘嘛。
一个公鸭嗓子响了起来。
赵合德闭上眼睛,眼角沁出泪花。
她最害怕的是,当木桶打开,自己再也见不到姊姊。
世界这么大,她只有姊姊相依为命。
这么蜷着多难受?赶紧把娘娘请出来啊。
别价。
那公鸭嗓子道:就这么原样带去。
黑袍大袖的内侍仿佛乌鸦一样围过来,抬起木桶,然后穿过重重宫殿。
前方是一座她所见过最华丽的宫殿,各种她叫不出来名目的宝石被镶嵌在宫室上,就像最普通的沙砾。
台陛上的积雪已被扫净,上面铺着一条猩红的地毯,更显得石阶仿佛是用白玉砌成,一尘不染,闪闪发光。
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仿佛置身云端。
蒲包方才被扯开少许,草秸又一次刺进脖颈。
赵合德低低叫了一声,叫声刚一出口,她便怔了一下,然后连忙咬住红唇。
幸好叫声很微弱,没有引起那些乌鸦的注意。
她沉下心,依照的卓教御传授的心法,将细弱的真气在经脉内缓慢游走。
内侍穿过宫殿,跨过一条彩虹般弯曲的廊桥。
廊桥尽头是一处精致的宫室,装饰比刚才的正殿更加华美。
殿外白雪消融,殿内暖香四溢,隐隐传来丝竹鼓乐的声音。
内侍放缓步子,在一道帷幕前小心停下,将木桶排成一列。
她看到自己认识的罂粟女;脸色苍白的蛇夫人;那位并不太喜欢自己,常被戏称为掌教夫人的尹馥兰;在宫内照料定陶王的盛姬;还有姊姊。
赵飞燕转目看来,姊妹俩目光相接,凄楚间都有一丝欣慰。
假如无可幸免,死在一起便也罢了。
禀报之后,内侍再次抬起木桶。
一连穿过数重帷帐,鼓乐声越来越清晰,最后一道帷幕掀开,赵合德只觉眼前一亮,四株青铜灯树高及殿顶,将帐内映得如同白昼。
一对男女坐在御榻上,言笑自若。
一名穿着宫装的嫔妃背对着两人,跪在榻前,她头戴凤钗,腰佩印绶,衣饰华美,下裳却被翻起,裸露出雪滑的腰臀和双腿,低垂的粉面微露羞色,任由两人观赏。
一名内侍跪在旁边,满脸谀笑地说道:这位林婕妤为人乖巧,善于奉迎,是宫中少有几位没有进过永巷的。
御榻上的女子道:可惜人老珠黄。
那林婕妤虽是难得的美人儿,但仔细看时,能看到眼角细细的鱼尾纹。
毕竟是先帝妃嫔,在深宫多年,已非当初的丽色。
成光是太子正妃,晋位正宫皇后顺理成章。
她与刘建沆瀣一气,在江都做的那些勾当,张恽也有耳闻,知道她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看到她视线移来,赶紧讨好地伸手上前,将林婕妤臀肉剥开。
成光目光微转,掩口笑道:好个淫浪的货色。
我且问你,到底被多少人用过,怎的连后庭都变黑了?林婕妤忍住羞意,窘迫地说道:回娘娘,奴婢被吕侯爷则用过……刘建厉声喝道:身为先帝妃嫔,居然屈身从贼!行同禽兽!其罪当诛!林婕妤花容失色,娇躯乱颤。
张恽跪地高呼道:天子圣明!成光乐不可支,快瞧快瞧,她都快吓尿了。
刘建抚掌大笑。
难得能引圣上开心,也罢,允其更衣入侍。
圣上仁德,连先帝遗眷也能雨露均沾。
张恽马屁滚滚,拍得刘建浑身舒坦,然后喝道:林婕妤,还不谢恩!林婕妤退到阶下,向刘建叩首,媚声道:谢圣上洪恩。
林婕妤移开身体,才看到刘建身前还跪着一名妃子。
她长裙委地,衣襟被扯得散开,酥胸半露,正像狗儿一样跪在刘建膝间,扬着粉颈,用唇舌抚慰天子的龙根,却是迎春殿的董昭仪。
打发林婕妤下去更衣,刘建眼睛一亮,看着刚被带入帐内的众女。
两名内侍扶起赵飞燕,要她在天子面前跪拜。
赵飞燕四肢无力,没有人扶着连站都站不住,那种娇怯的美姿,让刘建看得色授魂与。
成光看不过眼,冷冷哼了一声。
刘建得意无比。
南宫屡遭兵火,已经打得一团糟,宫室残破不堪,没有多少防御能力,幸而自己英明果决,诏命移驾。
北宫城坚地险,又有魏疾这等忠臣良将尽心辅佐,即使宫城被破,尚有永安宫可以倚仗,只待董卓提兵入京,诸逆自当束手,眼下尽可高枕无忧。
眼看着色冠后宫的赵飞燕,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连日来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
刘建哈哈一笑,大度的一摆手,赵后是朕的皇嫂,如今还未去尊号,尚是皇后。
哪里需要跪拜?赵飞燕红唇抿紧,一言不发。
公鸭嗓的内侍凑上前去,耳语几句。
刘建点了点头,吩咐解开禁制。
片刻后,赵飞燕轻咳几声,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先帝驾崩,群臣议储未决,却不曾听闻兄终弟及。
赵飞燕穴道被封得久了,说话有气无力,愈显柔弱,言辞却直指刘建得位不正。
此时殿内全是自家心腹,刘建懒得再装模作样,索性撕下面具,露出狰狞之色,让我当儿子?刘骜那死鬼也配!朕叫他一声兄长,已经对得起他了。
赵飞燕竭力忍耐,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泣声道:建太子,先帝何曾对不起你?如果是继嗣,刘骜名义上还有后人。
可刘建得了帝位还不满足,硬把继嗣改为兄终弟及,让刘骜彻底绝后。
当初他为了继嗣,对两宫各种巴结讨好,种种许诺说了无数,一朝得手,便翻脸无情,连表面工夫都不屑于去做。
对不起我的多了。
朕有时想想,都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刘建和天子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拿来威胁赵飞燕而已。
赵飞燕哽咽道:朝廷自有礼仪。
岂容先帝尸骸受辱……礼仪那还不好办?刘建狞声笑道:朕就算把一条狗塞到梓宫中,按天子礼仪发丧,那些外臣难道还能把棺材扒开?至于那死鬼的尸体,哈哈……赵飞燕闻言痛哭流涕。
那种梨花带雨的美态,让刘建看得心花怒放。
你以为我不敢吗?刘建越发刻意地拿言语刺激她,狞声道:朕剥了他皮,镶在朕的天子旗上。
拿他的腿骨制成骨笛,把他的头骨作成酒碗……朕要在他的寝宫大摆筵席,让他的妃嫔全都脱得一丝不挂,在朕面前吹笛裸舞,捧巾侍酒。
哈哈……赵飞燕浑身发抖,眼前这男子已经是丧心病狂,虽然穿着天子服色,冠冕堂皇,内里却如同鬼蜮,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你不是人……是妖邪……妖邪?妖邪已经被朕尽诛!刘建大笑道:那帮太平道的妖人被朕杀得干干净净,待朕到那个妖姬,便把她手脚砍掉,做成人彘!刘建口气一变,要想保住刘骜那厮的尸身,倒也好说……他指了指身下,看到这位董昭仪了吗?照她的样子做一遍,朕就让那死鬼风光大葬。
赵飞燕这才注意到他身下的董媛,不由羞愤欲绝。
旁边的内侍咯咯笑着说道:圣上已经登基,是当朝皇帝。
娘娘眼下还是皇后,皇后给皇上侍寝,天经地义。
另一个内侍道:北宫可是有好几个美人儿蒙圣上恩准,允许更衣入侍,都欢喜得什么似的,这会儿都在下面打扮。
南宫里面,娘娘可是头一个。
这是娘娘的福分啊。
这些内侍都是出自江都王邸,刘建的心腹亲信,刘建私底下的各种勾当,都少不了他们。
这会儿在旁边七嘴八舌的劝说,让她收起悲色,先下去梳洗妆扮,再到帐内入侍。
都住口!成光娇叱一声。
她柳眉挑起,大为不悦,那些内侍一口一个皇后,叫得她恼怒不已。
要知道,自己才是正宫。
不用梳洗打扮。
让她就在这里,当着本宫的面脱光了,自己过来。
内侍伸手去扯赵飞燕的衣带,却被成光喝止,让她自己脱!刘建道:皇嫂刚来,不像北宫这些调教过的,未必肯听话。
成光笑道:若是她肯自己脱呢?刘建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亲了一口,笑道:若能如此,便让她先服侍朕的爱妃。
君无戏言,圣上可莫要眼馋。
成光娇笑着叫来一名宫女,吩咐几句。
那宫女出了帷帐,片刻后端着一只铜盆进来,不由分说,将一盆带着冰屑的凉水泼在赵飞燕身上。
赵飞燕衣衫尽湿,玉容一下变得雪白。
都放开她。
成光道:她要不肯脱,就活活冻死好了。
内侍松开手,赵飞燕双手环抱,娇躯瑟瑟发抖。
终究是严寒天气,帐内虽然烧着炭炉,也挡不住雪水的彻骨寒意。
成光娇声道:让她好生想想。
若想不明白,就接着泼。
刘建哈哈大笑。
自己的爱妃果然好主意,让内侍动手,怎比得上皇后自己宽衣解带来得有趣?颜面要紧,还是性命要紧,北宫这些妃嫔便是榜样。
赵飞燕虽然还在顾及体面,但一个弱质女子,又能支撑多久?两人把赵飞燕扔到一边,用猫戏老鼠一样的目光往后看去。
刘建一边看一边满意地点头,这些都是刘骜的妃子?倒是有几分姿色……你,叫什么名字?刘建指了指后面的罂粟女。
内侍上前给罂粟女解开禁制,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无论刘建问什么,都是一副口不能言的样子。
内侍一连解了几次,费了半天手脚,也没让她说出话来,只好跪禀道:她身上的禁制颇为繁复,奴才怕是解不开。
刘建道:赵氏为什么能解开?娘娘是弱质女流,用的禁制也简单。
此妇多半是有些修为,下的禁制也多半……多半有些不同。
刘建只好放开。
后面是蛇夫人,她手肘的箭伤一直没有处理,失血过多,此时昏迷不醒。
刘建看着她丰硕的身子,馋涎欲滴,最后还是摆摆手,让人先行救治。
接下来的尹馥兰,禁制倒是一解就开。
她是个晓事的,装出惧怯的模样,只说自己是宫中女官,与皇后一道被劫持至此。
刘建对她的顺从颇为满意,既然是宫中女官,可被刘骜那厮收用过?尹馥兰张口结舌,半晌才羞怯地说道:用过……我就说嘛!刘建一拍扶手,刘骜那个好色之徒,什么事做不出来?瞧瞧,长秋宫的女官他也不肯放过。
禽兽!成光笑道:圣上息怒。
那个死鬼收用过也就罢了,后面那个好像还是处子呢。
两名内侍把赵合德从蒲包里扶起身,刘建一眼看去,身体立刻酥了半边。
赵飞燕已经是国色天香,可这个不知名的少女丝毫不逊于她。
纵然身上只是平民的布衣,也难掩其倾城丽色……咦,她怎么用的是平民服饰?无妨,什么服饰都不重要。
只要自己愿意,让她穿上皇后的服饰入侍又如何?赵合德咬住唇瓣,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哭,要勇敢。
还差一点点,自己就能拯救姊姊。
等等!成光忽然开口,盯着最后一个女子道:盛姬?!听到这两个字,刘建一下清醒过来。
眼下对他帝位最具威胁的,唯有定陶王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
你是盛姬!盛姬慢慢抬起头,望向成光。
内侍上前准备解开她的禁制,成光却喝止道:住手!她目光闪烁片刻,然后嫣然一笑,娇声道:圣上登基本是众望所归,这贱婢偏要带个无父无母的丧门星来添乱。
圣上以为,该如何处置她才好?刘建笑道:看她身子颇为白晰,不如绑起来炮烙一番。
陛下圣明。
来人啊,成光道:先把她舌头割了。
一名内侍拿出尖刀,狞笑着走来。
盛姬望着刀锋,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这时,一只白兰般的玉手夺过尖刀,接着一闪,凭空消失。
错愕间,只听一声惨叫。
方才那名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赵氏身边,她握着那柄尖刀,深深刺进一名内侍胸口。
帐内一片喧哗,下方击鼓奏乐的宫人惊叫失声,几名披着轻纱裸舞的贵人尖叫着仓皇逃开。
张恽缩着身子,眼珠四处乱转。
赵合德几乎要哭出来,她浑身都在颤抖,却没有丝毫迟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拔出尖刀,然后一手扶起赵飞燕,挥刀割开帷帐。
抓住她们!刘建咆哮道。
内侍蜂拥而上。
一直软绵绵伏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罂粟女突然飞身跃起,脚尖灵巧地连点数下,踏着灯盏凌空而行,转瞬跃到灯树顶端。
然后双足一蹬,硕大的青铜灯树倾斜过来,灯油瀑布般泼下。
一名内侍尖叫着向后退去,不意撞到一只木桶。
桶中失血昏迷的女子忽然睁开眼睛,一条手臂悄然探出,像蛇一样攀住他的脖颈,格的扭断。
趁着殿内大乱,她钻出木桶,身体贴在帷帐下方,无声无息地游了出去。
保护陛下!喊叫声中,罂粟女已经看清赵合德的位置,飞身跃下。
正在帷帐外重更衣的尹馥兰眼看着灯树倒下,同样吓得尖叫不已,罂粟女一个耳光封住,然后扯过她手里的衣物,丢给被合德扶携过来的赵飞燕。
赵飞燕浑身湿透,手脚冰凉,赵合德也不比她好多少,她半身溅满鲜血,手指哆嗦得几乎握住刀柄。
你的遁影术呢?还不快用!我……我要行气。
你们两个真是没用!快走!罂粟女左右看了看,只好拿过旁边用来点烛的一丈红,横在身前。
她用嘲讽的口气道:尹大夫人,你不准备走吗?打算换个主子伺候?尹馥兰情尴尬。
说起来服侍天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把她们抓住!帐内传来一声扭曲的嚎叫,这帮贱人!逮到她们!给朕的犬羊配种!尹馥兰脸色顿变,转身就跑,连衣物都顾不上去拿,路过赵合德的时候,还嫌她走得太慢,妨碍自己逃跑,狠狠推了她一把。
…………………………………………………………………………………听到动静,程宗扬从檐角小心地探出头,看了片刻,陶五爷,你是不是逃得太快了?这寝宫怎么还在打呢?不会吧,我逃出来的时候人都快死完了,怎么还打呢?两人伏在寝宫后方一处偏殿上,观察动静。
紧闭的殿门猛地被人撞开,一个女子飞掠出来。
大冷天气,她身上只有一条翠绿的抹胸,粉臂玉腿尽露在外,一片白花花的肉体晃得人眼晕。
尤其是胸前那对圆硕的豪乳,跑动时上下跳动,像是要从抹胸里跳出来一样。
陶弘敏瞪大眼睛,这是玩的哪一出?大白天的裸奔?程宗扬尴尬地捂住脸,毕竟是自家的奴婢,就这么被人看光了,真心有点不合适。
陶弘敏哂道:都是男人,你装什么正经呢?不信你瞧瞧,谁眼睛不是瞪得老大?郭解那三名兄弟都瞪着眼睛,一个个看得脸红脖子粗,郭大侠还好些,但脸上也微露朱砂之色,倒是他旁边那位怪模怪样的公子哥,色淡定得紧,美色当前,居然还有间心四下张望。
放着裸女都不看,陶弘敏心生佩服,这位兄台养气工夫不错啊。
蔡敬仲淡淡一笑,见多了。
陶弘敏肃然起敬,这口气,分明是御女无数,看来这位也是个会玩的。
云丹琉第一个反应过来,尹馥兰!她们都在寝宫!说着飞身跃起。
程宗扬紧追着掠出。
尹馥兰一眼看到程宗扬的身影,不由喜出望外,叫道:主子救命!陶弘敏讶道:程兄,你认识?程宗扬只好道:敝奴。
陶弘敏讪讪笑道:难怪呢……身段不错哈。
说话间,一名内侍像被抛飞的麻袋一样横飞出来,随即一名宫人打扮,却带着一丝妖异气质的美妇箭射而出,目光一闪,又惊又喜地叫道:主子!陶弘敏很诧异,她这是……叫你呢?程宗扬咳了一声,敝奴。
程宗扬先一把接住尹馥兰,对蔡敬仲道:衣服给一件!蔡敬仲果断道:不给!陶弘敏道:我来我来!说着脱下外衣,给半裸的尹馥兰披上。
那件夜行衣沾满血迹,好歹能够遮羞,尹馥兰也顾不得挑剔。
陶弘敏里面是一件皮制的贴身护甲,皮甲表面遍布符纹,微微闪动着暗蓝色的幽光,一看就是难得的好物,但面积不大,只够护着胸背要害,大半个膀子都露着。
程宗扬笑道:五爷好心肠。
年轻,火气壮。
话音未落,又一名宫装艳妇从寝宫杀出。
她容貌妖艳,出手却极为毒辣,专往眼睛、鼠蹊、肾囊等要害处招呼。
为了逃生,她生生抠出一名内侍的眼珠,然后趁机从阶上跃下。
落地时,她踉跄着险些跌倒,随即看到程宗扬,伸手叫道:主子救我!陶弘敏震惊了,她也在叫你?程宗扬只好又吐出那两个字,敝奴。
陶弘敏一脸难以置信,哥,这皇宫是你家的?你觉得会吗?那怎么都是你家的奴婢?我还怪呢。
我的奴婢怎么都给收宫了?两人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上前接住罂奴。
罂粟女身上倒没什么伤势,只是虚脱得厉害。
她吃力地说道:合德还在里面!第八章殿内已经冒出滚滚浓烟,程宗扬飞身跃上长阶,落地时揽住蛇奴的腰肢,抖手掷出,老蔡!蔡敬仲张开双臂,跟蛇夫人抱了个满怀,顺势一搂,手掌抓住她的丰臀。
你往哪里抓!蔡敬仲一脸死相地说道:肉多的地方,稳妥。
蛇夫人火冒三丈,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你这种下三滥的登徒子,姑奶奶见得多了!蔡敬仲把她丢开,拿扇子指着她,沉声道:你,会后悔的!说着抖开折扇,傲然扇着风,一副清者自清的姿态,不屑再跟她争辩。
蛇夫人看着他唇上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着实觉得扎眼,狠狠啐了他一口,然后转过头,正看见云丹琉笑谑的眼。
自从主人答应云丹琉把自己收作奴婢,蛇夫人已经以云大小姐的贴身奴婢自居,当即告状道:他敢摸我!我都看到了。
云丹琉笑道:这事是你的不对,一会儿可要记得向蔡公子道歉。
蛇夫人目瞪口呆。
殿内浓烟四起,重重帷幕遮掩下,宛如迷宫。
赵合德一边咳嗽,一边四下寻觅路径。
她被尹馥兰推了一把,跌倒在地,等拖着姊姊爬起身,却发现自己迷路了。
那些帷帐上绘织着华丽的图案,山林、飞泉、白鹿、仙鹤……栩栩如生,看得人眼花缭乱,让她辨不出身在何方。
试着弄破帷帐,外面还有一层,再破,还有。
她来回走了一阵,不但没有找到出口,反而撞上一群追来的内侍。
幸好在卓教御指点下,她行气速度快了许多,再次施展遁影移形,才逃脱出来。
赵飞燕的湿衣没有换掉,一直在瑟瑟发抖。
合德抱着姊姊的手臂,半边衣衫也被雪水打湿。
赵飞燕咳嗽着说道:看殿顶……赵合德无奈地说道:看不到了。
头顶全是烟雾,什么都看不清楚。
焦糊味越来越浓,隐约能听到火苗升腾的声音。
赵合德赫然发现,四周都闪动着火光,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火海深处,已经无路可去。
不要走了。
赵飞燕坐下来,我也累了。
赵合德像小时候一样,伏在姊姊膝上,泪水涟涟地说道:都是我没用。
要不是你,我们也没办法从那个禽兽手里逃脱。
赵飞燕揽着她的肩膀,将妹妹抱得更紧一些,柔声说道:真没想到,我们姊妹今日能死在一处。
这样携手共赴黄泉,我已经很满意了……赵飞燕轻叹道:可见上苍待我们不薄。
赵合德破涕为笑,姊姊,来生我还跟你当姊妹。
好啊。
你不要再当皇后了。
好吧。
不许你再抛下我。
那你也不能抛下我。
拉勾!两女手指勾在一起,然后笑了起来。
远处传来几声金铁交鸣,接着一声娇叱,听起来分外耳熟。
赵合德直起身子,是大小姐!她心里升起一丝希冀,可搏杀声渐行渐远,直至微不可闻。
正当她重新陷入绝望的时候,呼的一声,燃烧的帷帐被劲风劈开。
一个人影疾掠过来,然后猛地停住脚步,随即转身,展臂将她们两个抱了起来。
赵合德又惊又喜,公子!程大行!咳!咳!别说话,我带你们出去!程宗扬旋风般闯出寝宫,一边发出一声龙吟般的长啸。
云丹琉闻声从殿中掠出,刚踏出殿门,一根梁柱便从半空堕下,轰然一声,溅起无数火星。
程宗扬长舒了一口气,将两女放下。
就这一下,他便清楚感应到,十数道死气同时升起,紧接着被自己的生死根吸收。
陶弘敏迎上来道:这也是你的奴婢?睁大你的狗眼,这是皇后!哎哟,连皇后你都抱上了,还说不是你家的?闭嘴!云丹琉脸色很难看,刘建等人都已经逃之夭夭。
她只找到因为昏迷而窒息的盛姬。
不过她在殿内撞见几具裸尸,都是被拷掠而死的宫人,死状惨不忍睹。
假如自己没能从闻清语等人手中逃脱,下场可想而知。
在火场中待到此时,赵氏姊姊居然幸运的毫发无伤,只是吸入不少浓烟,都有些咳嗽。
而赵飞燕身上的水迹被火一烘,倒是干了不少。
陶弘敏道:里面还有皇后没有?我也救个出来。
他对汉国皇权的霸道殊无好感,今日又诸事不顺,心里正没好气,忍不住出言调笑。
那个小美人儿却乖乖答道:没有了。
陶弘敏来了兴趣,没有皇后,有个妃子也行啊。
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逃出去。
程宗扬忽然提高声音,真的假的?他以为寝宫内是剑玉姬等人,听罂奴一说,才知道剑玉姬根本不见踪影,而刘建透出的口风,似乎已经与剑玉姬翻脸。
饶命啊,大爷!一名内侍被郭解提着过来。
他身上的乌衣被火星烧出几个大洞,这会儿趴在地上,战栗不已。
再乱叫,就把你脑袋割下来当球踢!程宗扬一句话吓住那内侍,然后仔细问起宫中的变故。
他越听越心惊,刘建竟然和剑玉姬翻脸,甚至狠狠坑了苍鹭一把,使得他兵败身死——刘建敢跟剑玉姬决裂,程宗扬并不算太意外,那厮本来就是个猖狂自大的家伙。
与其说他有胆量,不如说他是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知道剑玉姬有多厉害。
问题在于成光,她不是黑魔海的御姬奴吗?怎么会与刘建合谋反叛剑玉姬?难道她是假的?剑玉姬又在玩什么阴谋?没道理啊,苍鹭显然是黑魔海精心培养的兵家,这种人材黑魔海有没有第二个都难说,怎么可能白白牺牲掉?程宗扬忽然道:陶五,你最后一次见到剑玉姬是什么时候?陶弘敏想了一会儿,黎明前后。
你们动手的时候没看到她吗?没有。
程宗扬心头狂跳,这不会是演戏,剑玉姬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以至于连成光都无法约束。
成光身为御姬奴,肯定是嗅到什么味道,才突然反叛。
如果能摆脱剑玉姬的束缚,成光的反叛几乎是必然。
毕竟在剑玉姬手下,她永远都只是个奴姬,而没有了剑玉姬,她就是真正的皇后。
赵飞燕等人的遭遇更是怪,她们已经被闻清语等人劫持到北宫,而闻清语等人竟然莫名地扔下她们,消失无踪——有什么能比赵飞燕这位皇后更重要?盟友倒戈,刘建反水,苍鹭身死,程宗扬赫然发现,剑玉姬的处境比自己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更惨。
至少自己的盟友还算靠谱。
剑玉姬会出什么意外呢?程宗扬想不明白。
她好端端在吕雉的寝宫里面,却突然对陶弘敏等人痛下杀手,然后连面都没露,就一去不返?她去哪儿了?由剑玉姬安排刺杀吕雉的刺客全都黑衣蒙面,连陶弘敏也不知道是哪些人。
目前可以断定的,至少有龙宸和晴州商会两家。
黑魔海只有剑玉姬和齐羽仙两个人,她们竟然还主动出手,简直是在发疯。
会不会她在冲突中被人杀死了?可这也太儿戏了吧!以那贱人精明狡诈,怎么可能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形下出手?说实话,陶弘敏能逃出来,就已经让自己很惊讶了。
以剑玉姬行事的周密,陶弘敏应该连殿门都出不去,就被砍死了,别说还能背着人逃跑。
如果说剑玉姬另有要事,才匆忙离开,程宗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会比汉国的帝位更重要。
程宗扬正在伤脑筋,蔡敬仲凑过来,用扇角推了推墨镜,低声道:杀皇帝你给多少钱?啥?程宗扬一时没有听懂。
你开价,我追上去把刘建杀了。
程宗扬怔了一下,猛地一拍大腿。
暂且不管剑玉姬去了哪里,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最要紧的是把汉国的帝位拿到手。
如今势力最庞大不是别人,正是刘建。
而眼下就是一个诛杀刘建的大好机会!你还啰嗦个屁!追!刘建等人仓皇从寝宫撤出,裹胁着一众宫眷,移往永安宫。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竟然有人在后追赶。
是刺客!诛之!朕重重有赏!内侍们纷纷转身,迎向刺客。
一道匹练般的刀光闪过,最前面三名内侍瞬间变成十几截,飞得到处都是。
一名年轻人手持双刀,犹如杀星下凡,直闯过来。
后面一人身着妖服,打扮跟妖精似的,旁边一名其貌不扬的布衣汉子,还有一名英气逼人的武士。
迎上去的内侍仿佛纸片似的,被他们一扫而开。
刘建头一次看到这么猛的刺客,不由惊得魂飞魄散,一迭声催促御驾速行。
程宗扬把赵氏姊妹和盛姬交给几名侍奴照看,自己与云丹琉、郭解和蔡敬仲一起狂追。
时机稍纵即逝,他索性不再掩饰行踪,明目张胆地追杀过来。
程宗扬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追上刘建,要怪只能怪刘建太讲排场,他好不容易捞到天子之位,在宫内出行也用上了天子仪仗。
天子御驾单驭马就有六匹,可各种仪仗摆出来,再多两匹马也走不快。
这些内侍手底稀松,程宗扬毫不留情,双刀如猛虎扑出,大开杀戒。
郭解倒是没有多伤人命,他迈开大步,一路行来,上前拦截的内侍碰到他的衣角就被震开。
蔡敬仲是能省事就省事,紧挨着郭解,除了摇摇扇子,手都没怎么动。
显然杀这些内侍没钱可拿,蔡爷懒得费力气。
御驾穿过廊桥,永安宫已然在望,可后面的刺客越追越近。
按目前的速度,车驾赶到阶陛下,差不多正好追上。
刘建一边频频回首,一边连声催促。
在他身后,天子仪仗扔了一场,内侍们簇拥着御驾一路狂奔,他还觉得太慢。
忽然刘建眼睛一亮,看到永安宫西侧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刘建索性从车内钻出,跃上一匹御马,拔出天子剑,斩断缰绳,纵马往西奔去。
雪原无遮无掩,正适合纵马狂奔。
只要甩开这些刺客,带回朕的大军,立刻就要这些逆贼的好看!刘建恨恨想道。
程宗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着刘建像条丧家犬一样往西奔去。
别人可能不熟,他可是知道的,那地方看着像雪原,其实是个大湖。
刘建一头扎进去,不淹死也得冻死。
出乎他的意料,那厮居然没沉!湖面冰层冻得结结实实,刘建的御马装了防滑的蹄铁,不但没有踏碎冰层,反而越奔越快。
真要让他逃出去,自己这帮人可就危险了。
程宗扬飞身掠上冰湖,他没有用什么踏雪无痕的功夫,而是足底贴住冰面,双膝微弯,双刀一左一右反握手中,刀尖一点,便滑出数丈。
宫中的御马自然骏,这时撒开了飞奔,更是快如疾风。
众人原本没指望程宗扬能徒步追上,可没想到他摆出那个古怪的姿势,竟然快逾奔马,如同流星般在冰面上呼啸而过,离刘建越来越近。
陶弘敏双手拢到嘴边,叫道:程哥!太帅了!云丹琉双眸闪闪发亮,一时看得入,险些被人砍中,还是郭解伸臂一拦,将长刀磕飞。
赵合德张大美目,她从未见过人的速度能这么快,简直就像贴着冰面飞翔一样轻快。
赵合德心头鹿撞,等回过,正看到姊姊的目光,玉颊顿时红了。
刘建听到叫喊声,回头一看,不由慌了手脚,他急忙拨转马头,试图重新奔回永安宫。
程宗扬身体微斜,弄出一个巨大的圆弧,脚下溅起重重雪浪,往刘建马前截去。
眼看着离刘建只余丈许,程宗扬犹豫着要不要掷刀把刘建砍下来算完,突然一声巨响,身前的坚冰轰然破碎。
一道身影从湖中飞出,刚跃出冰层,背后便张开一双修长的羽翼。
程宗扬收势不及,大叫一声,干!直接撞了上去。
那人羽翼还没举起,就被程宗扬撞到身上,两人同时落入水中。
吕雉美艳的面孔有些扭曲,刚刚张开的羽翼被冰水浸湿,变得沉重不堪。
程宗扬也在意外,有没有这么巧啊?激荡的湖水中游出一个娇小的身影。
小紫挥出紫鳞鞭,缠住吕雉的脚踝,娇笑道:跑不了呢。
吕雉被紫鳞鞭一扯,身不由己地往下沉去。
若论修为,吕雉还在小紫之上,可惜她本应该是飞舞在九天之上的凤鸟,此时以己之短对敌之长,纯属自寻死路。
只勉强挣扎几下,就被以水为生的小紫玩弄于掌股之上。
小紫游鱼般兜着圈子,无论吕雉怎么挣扎,都被她轻松困住。
程宗扬帮忙堵住吕雉的去路,跟死丫头厮混这么久,他也很下了一番功夫苦练水性,已不再是当初的三脚猫了。
最幸运的要数刘建,冰面破裂的声音不断响起,在他身后形成一道数十丈长宽的断层。
能清楚看到,冰层与湖面之间有一人多高的空间,吕雉也正是藉此,在破冰而出之前,就抢先张开双翼。
刘建以毫厘之差跃过破裂的冰层,甚至连水都没溅上几滴。
他惊魂甫定,看着几个人全都掉进水中不见踪影,不由大喜,高叫道:天祐朕德!朕乃圣天子!气运加身!水火不敢相犯!哈哈哈哈!刘建猖狂的叫声,程宗扬在水下也听得清清楚楚,可没空理会他。
自己还以为死丫头追着吕雉去伊阙,没想到她们竟然会回到永安宫,而且还会在湖底。
吕雉不傻啊,怎么会使出这种昏招?她去伊阙,说不定还能拉出一支救兵,留在宫里又能做什么?吕雉还在试图飞上水面,但缠在她脚踝上的紫鳞鞭越收越紧,任她施尽手段也无法摆脱。
小紫游了过来,在程宗扬身边打了个旋,将紫鳞鞭塞到他手中,大笨瓜,别让她跑了。
程宗扬没有死丫头在水中说话的本事,只能点头。
小紫纤腰一折,翻身往吕雉游去,绕着她轻盈地打着转,不时攻出一招。
水中游斗,十个吕雉加起来也赢不了小紫,她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最后被小紫一指点中膻中穴,身体顿时瘫软下来。
啵的一声,程宗扬透出水面,大口大口喘着气。
虽然钻出水面,可还是在水底,眼前是一个倾斜的石窟,岩壁看不到任何斧凿的痕迹,如同天然生成。
朱老头和曹季兴坐在岸旁一块岩石上,手边放着一只葫芦,两只酒盅,还有一把用油纸包着的蚕豆,两根大葱。
两个老东西嘬口小酒,抛颗蚕豆,再嘬口小酒,啃口大葱……小贱狗蹲在旁边,尾巴跟旗杆一样,摇来摇去。
我就说嘛,紫丫头还能叫她跑喽?朱老头嘬了口酒,眯着眼睛道:大爷早就算准了,紫丫头今日鸿运当头,挡杀,佛挡杀佛!净吹牛。
小紫跃上岸,将吕雉从水里拖出。
咋是吹牛呢?星象占卜,那是大爷的拿手本事!不信你问问小程子,大爷是不是给他算过?是,咋不是呢?程宗扬道:你要不是算过,能这么准弄个坑,让我掉进来?他没再答理朱老头的扯淡,对小紫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小紫晃了晃紫鳞鞭,这你要问她了。
吕雉不知被小紫用什么手法制住,她浑身是水,狼狈不堪,但傲气尚存,闻言只冷冷一瞥。
朱老头嚷嚷道:大爷掐指一算,就知道她躲在这地儿。
瞧瞧,瞧瞧,算准了吧!我说那谁……他用下巴指指吕雉,你也别哭。
我早就算过,你命中有此一劫!卦辞是咋说的来着?凤凰变成落汤鸡——反正掉水里你就得倒霉。
吕雉对他的恨意早已深入骨髓,目光森冷地盯着他。
老东西被千夫所指也没楚过,这点目光他压根儿就没当回事。
嘿,你还不信?我给你算算啊。
朱老头煞有其事地掐着手指,一边仰脸看着头顶。
打住吧。
曹季兴道:你咋不说给我算的呢?朱老头连连咳嗽,不说了,不说了。
别啊。
打脸这种事,程宗扬向来喜闻乐见,尤其是打朱老头的脸,那才叫个有益身心,娱人娱己。
曹老,朱大爷给你算的什么?你猜。
这我哪儿猜得出来?聪明!曹季兴竖起大拇指,询哥儿给我算的那命,只有一种人能猜出来。
什么人?缺心眼儿的呗。
朱老头扯着他道:喝酒!喝酒!对对,程宗扬拿起酒葫芦给曹季兴倒上,边喝边说。
曹季兴抿了口酒,询哥儿给我算的是……朱老头把半截大葱塞到曹季兴嘴里,吃!曹季兴一边嚼,一边含糊说道:……皇帝命!朱老头道:咋就堵不住你那嘴呢?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曹老,我冒昧问一句,你那啥……割了?割了啊。
打小就割了。
真割了?真真的。
程宗扬长叹道:别说,还真够缺心眼儿的。
给一个太监算出来皇帝命,正常人都干不出来这事。
咋缺心眼儿了!朱老头道:我算得准准的!是你没活对。
一把年纪,全活狗身上了。
我倒是不想活狗身上。
哥,你有路子吗?让我也当回皇帝。
雪雪汪汪叫了几声。
朱老头瞪着眼道:叫啥呢?缺你吃的了?小紫过来抱起雪雪,笑道:它说它也要当皇帝,问大爷有路子没有?把它炖了!给大爷补补!行了,程宗扬道:大爷你是皇帝命对吧?曹老也是皇帝命。
我呢,大爷说了,也是天命在身。
得,这一圈坐仨皇帝了。
这皇帝命是地摊摆着卖的吧?烂大街了都。
你不一样,朱老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正经的天命所钟。
让你说得我都心动了。
可惜我没这胆子。
程宗扬道:这几天洛都死了多少人了?为了帝位,杀了一个天子,三十多名两千石,北军八校尉死了六个,数千军士喋血宫中,宫人内侍死伤无数。
更别说还先烧了武库,接着烧了南宫的崇德殿和平朔殿,又烧了永安宫的太后寝宫……小紫笑道:程头儿,你的圣人气又发作了。
我只是觉得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太后娘娘,你觉得呢?吕雉冷冷道:犯上作乱的逆贼,全死完也不嫌多。
要说犯上作乱,你们吕家才是正经挑头的吧。
你以为我不知道天子是怎么死的吗?要给天子报仇吗?吕雉冷笑道:那你杀了我吧。
我说过,弄清真相之前,我不会杀你。
真相很重要吗?吕雉轻蔑地说道:不过是各有所图而已。
你们这些贵族是不是当贵族当得太久了,一点都不把我们这些平民放在眼里啊?程宗扬道:你以为你只是输给几个对手吗?不然呢?其实你们是输给了人心。
吕雉放声笑道:哀家真要看不起你了。
程公子年纪轻轻就能掀动风云,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见识如此短浅,说什么人心,连太学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都不如。
程宗扬无奈道: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小紫眨了眨眼睛,程头儿,你为什么要跟她斗嘴呢?程宗扬用吕雉方才的口气道:不然呢?方法有很多啊。
小紫道:比如用你的大肉棒彻底征服她。
咳!咳!咳咳!程宗扬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果断转移话题,你们一直追到这里来的?是啊。
这个长翅膀的太后最会骗人了,兜了一圈,又悄悄飞回来,躲在湖水下面的洞窟里。
要不是雪雪,差点就被她骗了。
雪雪汪了一声,对女主人的夸奖十分得意。
程宗扬扭头道:大爷,你刚才不是吹了半天,说是你算出来的吗?朱老头道:也有狗的事。
这老东西的脸皮真是厚到突破天际了。
程宗扬心下不禁起疑,吕雉没有去伊阙找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反而又跑了回来,难道这座位于水底的洞窟有什么古怪?他忽然一怔,吕雉不是头一个举止反常的了,剑玉姬的举动同样蹊跷。
剑玉姬在太后的寝宫失踪,几乎同一时间,已经逃离北宫的吕雉又冒险返回,这之间有什么关联?程宗扬有种感觉,自己已经触摸到了谜底。
一切的关键,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位置。